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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物之通,生机处处

2014年05月20日14:49 来源:上海作家网 关联作家:王安忆 点击:

    王安忆写上海,这一回推到了现代的“史前”,与此前她笔下的现代都市风貌不同,别有天地。要说明代也算不上古,但对上海来说就是“古早”了。在上海的这个“古早”时期,毕竟人近天地,近天地而有感知,近一点,通一点,就是另一层境界,另一种格局。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王安忆留意到上海的一种特产,“顾绣”,那是晚明出自露香园顾氏家族女眷们的针线手艺,本是消闲,后来却成了维持家道的生计。人生的经验(哪怕只是注意力的经验)真是一点一滴都不会浪费,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颗有意无意间撒下的“种子”,积蓄了力量,准备起破土的计划——王安忆要把最初的留意和长时间的酝酿,变成写作。

  这就开始了另一个阶段,自觉工作的阶段。 

  我想之前的酝酿阶段,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不自觉的,跟将来要写的这个作品没有直接关系,却又是特别重要的,重要到什么程度呢?重要到要为这个作品准备好一个作者的程度。这话说起来有点绕,那简单一点说,就是,要写这部作品的王安忆已经不同于写《长恨歌》的王安忆,当然更不同于再早的王安忆。这一点后面谈这部作品时会有些微的触及。

  在有意识的自觉阶段,遇到的一个个具体困难和克服困难的一项项工作就是无法避免的。王安忆一直强调她是一个写实的作家,那就得受“实”的限制,不能像那些自恃才华超群的作家天马行空地虚构历史。要进入从晚明到清初的这个时代里,还得做许多扎扎实实的笨功课。这方面的情形,王安忆在和《收获》的责任编辑钟红明的对话里有一些披露(《访问〈天香〉》)。小说的想象力,必须遵守生活的纪律,遵循历史的逻辑,不能凭空想象,这是王安忆一贯的写作态度和方式。花力气做功课,在她个人是自然的事,在熟悉她的文学观的人看来,也没有多少惊奇可言。

  但我读这部作品,读出了意外的惊喜。

  《天香》的故事起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止于清康熙六年(1667年)。从晚明到清初这一百多年间,上海一个申姓大家族从兴旺奢华,到繁花将尽——但王安忆写的不是家族的兴衰史,而是在这个家族兴衰的舞台上,一项女性的刺绣工艺——“天香园绣”如何产生,如何提升到出神入化、天下绝品的境地,又如何从至高的精尖处回落,流出天香园,流向轰轰烈烈的世俗民间,与百姓日用生计相连。这最后的阶段,按照惯常的思路容易写成衰落,这物件的衰落与家族的衰落相对应;倘若真这样“顺理成章”地处理,必然落入俗套且不说,更重要的是,扼杀了生机。王安忆的“物质文化史”却反写衰落,最终还有力量把“天香园绣”的命运推向广阔的生机之中。

  其实从家族历史来说,小说开初,写造园,写享乐,写各类奢华,已经是在兴旺的顶点上了;再往后,就只能走下坡路,只是一开始下坡的感觉不会那么明显,但趋势已成。“天香园绣”生于这样的家族趋势中,却逆势成长,往上走,上出一层,又上出一层。要说生机,这个物件本身的历史亦不妨说成生机的历史。小物件,却有逆大势的生机,便是大生机。

  物的背后是人,物质文化史隐藏着生命活动的信息。早在正式从事物质文化史研究之前的1949年,沈从文就在一篇自传里形象地说到这种关系:“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对工艺美术的爱好, “有一点还想特别提出,即爱好的不仅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说到人,说到性格,说到心,那就是小说的擅场了。“天香园绣”的历史,就是几代女性的手和心所创造的。

  先是出身苏州世代织工的闵女儿,把上乘绣艺带进天香园;遇上秉承书香渊源的小绸,绣艺融入诗心,才更上层楼。小绸是柯海的妻子,为柯海纳闵女儿为妾而郁闷无已,曾作璇玑图以自寄;若没有妯娌镇海媳妇从中化解通好,小绸和闵女儿这两个连话都不说的人怎么可能合作,哪里会有“天香园绣”?镇海媳妇早亡,小绸和闵女儿一起绣寿衣,“园子里的声息都偃止了,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只这绣阁醒着,那窗户格子,就像是泪眼,盈而不泻。一长串西施牡丹停在寿衣的前襟,从脚面升到颈项了,就在合棺的一霎,一并吐蕊开花,芬芳弥漫”。这三个人,是“天香园绣”第一代的关键。所以后来希昭对蕙兰说过这样的话:“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学,后者却决非学不学的事,唯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前辈人的心事心知,与咱们不知隔了多少层。”

  “天香园绣”要再往上走,发展到极致,就因缘际会,落到第二代沈希昭身上了,集前辈之大成,开绣画之新境。但在希昭从杭州嫁进天香园的前后,申家的败落已经日益外露,申家老爷要一副上好的棺材木头,还是用希昭首次落款“武陵绣史”的四开屏绣画换来的。闺阁女红不但流出了天香园,而且越来越成为家用的一个来源。不知不觉间,消闲 / 消费的方式,转变为生产的方式。

  要说这个方式的彻底转变,就到第三代蕙兰了。蕙兰是从天香园嫁出去的,要了“天香园绣”的名号做嫁妆,果然在婆媳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里,用绣品支撑起稳定的生活。“天香园绣”到了蕙兰这里别开生面,这个生面不是绣品本身技艺、境界上更加精进,这一点在她婶婶希昭那里已经登峰造极。蕙兰做的是把这项工艺与生活、生计、生命更紧密地联系起来,给了这项工艺更踏实、更朴素、更宽厚的力量。她违逆艺不外传的规矩,设帐授徒,其实是生面大开,那两个无以自立的女徒弟,将来就要以此自立,以此安身。这是她们的生机,也未尝不是“天香园绣”新的生机。落尽华丽,锦心犹在。这样的生机大,而且庄严。

  作品中有一段希昭跟蕙兰说“天香园绣”的来历,从闵女儿说起。蕙兰问,那闵又是从何处得艺?这一问真是问得好;答得更好:“这就不得而知了……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大块造物,实是无限久远,天地间,散漫之气蕴无数次聚离,终于凝结成形;又有无数次天时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谁家!”起自民间,经过闺阁向上提升精进,又回到民间,到蕙兰这里,就完成了一个循环。没有这个循环,就是不通,不通,也就断了生机。希昭把“天香园绣”推向了极高处,但“高处不胜寒”;蕙兰走了向下的路,看起来方向相反,其实是条循环的路,连接起了归处和来处。

  《天香》写的是物。但一部大体量的作品,如何靠一物支撑?此物的选择就有讲究。王安忆多年前留意“顾绣”,不论这出于有意识的选择还是无意识的遭遇,现在回过头去看,是预留了拓展的空间。这一物件选得好,就因为自身含有展开的空间,好就好在它是四通八达的。四通八达是此物本身内含的性质,但作家也要有意识地去响应这种性质,有能力去创造性地写出来才行。

  天工开物,织造是一种,织造向上生出绣艺,绣艺向上生出“天香园绣”。但它本质上是工艺品,能上能下。向上是艺术,发展到极处是罕见天才的至高的艺术;向下是实用、日用,与百姓生活相连,与民间生计相关。这是“天香园绣”的上下通,连接起不同层面的世界。

  天工开物,假借人手,所以物中有人,有人的性格、遭遇、修养、技巧、慧心、神思。这些因素综合外化,变成有形的物,“天香园绣”是其中之一。这是“天香园绣”的里外通,连接起与各种人事、各色人生的关系。

  还有一通,是与时势通,与“气数”通,与历史的大逻辑通。“顾绣”产生于晚明,王安忆说,“一旦去了解,却发现那个时代里,样样件件都似乎是为这故事准备的。比如,《天工开物》就是在明代完成的,这可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与掌握已进步到自觉的阶段,这又帮助我理解‘顾绣’这一件出品里的含义。”(《访问〈天香〉》)这不过是“样样件件”的一例,凡此种种,浑成大势与“气数”,“天香园绣”也是顺了、应了、通了这样的大势和“气数”。作品里有一节,对这一通叙述得极有识见和魄力,我以为也是整部作品的一个力量的凝聚点。

  这一段出现在第二卷。闵师傅来上海走亲家,在“天香园”随处闲看,见到的是残荷杂乱、百花园荒芜、蜘蛛结网、桃林凋败,申家的境况已经了然。但接着上了绣阁,女眷们集中在一起热闹地织绣,不由得“心中却生出一种踏实,仿佛那园子里的荒凉此时忽地烟消云散,回到热腾腾的人间。闵师傅舒出一口气,笑道:好一个繁花胜景!”闵师傅兴致盎然地和她们聊了一大会儿——

  闵师傅出绣阁时,太阳已近中天,树阴投了一地,其间无数晶亮的碎日头,就像漫撒了银币。有一股生机勃勃然,遍地都是,颓圮的竹棚木屋;杂乱的草丛;水面上的浮萍、残荷、败叶间;空落落的碧漪堂;伤了根的桃林里……此时都没了荒芜气,而是蛮横得很。还不止园子自身拔出来的力道,更是来自园子外头,似乎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强劲到说不定哪一天会将这园子夷平。所以,闵师傅先前以为的气数将尽,实在是因为有更大的气数,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这是什么样的气数,又会有如何的造化?闵师傅不禁有些胆寒。出来园子,过方浜进申宅,左右环顾,无处不见桅帆如林,顶上是无际的一片天,那天香园在天地间,如同一粒粟子。

  “天香园绣”能逆申家的衰势而兴,不只是闺阁中几个女性的个人才艺和能力,也与这个“更大的气数”息息相关。闵师傅真是有识见的手艺人,能敏锐感知到“园子外头”那种“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的时势与历史的伟力。闵师傅的识见,其实是作者的识见,放长放宽视界,就能清楚地看到,这“气数”和伟力,把一个几近荒蛮之地造就成了一个繁华鼎沸的上海。

  要说《天香》写的是上海,是上海现代“史前”的传奇,那不仅仅是说它写的是“天香园”这“一粒粟子”内部的传奇;还有更大的一层,是造就一座都市的蛮力、时势、“气数”和历史的大逻辑。这更大的一层没有直接去写,却通过“天香园绣”的兴起和流传,释放出种种强烈的信息。作品的格局,为之大开。如果没有这一层,就只能是“一粒粟子”的体量和格局。王安忆何等的魄力,敢于把她自己一笔一画精心描摹“天香园”的世界称之为“一粒粟子”?因为她有一个更大的参照系,“天香园”外,大历史的脚步声已经轰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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