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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耀福:亮的霞

2016年11月16日10:23 来源:文学报 关联作家:吴亮 点击:

我送吴亮到嘉定的一家酒店。吴亮说:这个酒店也许是他在上海住的次数最多的了。在市区,他用不着住酒店。离开市区,来得最多的就是这里了。
  值得纪念的是,吴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朝霞》的许多重要章节都是在这里写的。
  吴亮在这家酒店住得多,是因为离我家近,仅一二百米,步行也就几分钟。渴了,来喝茶,饿了,来吃饭,寂寞了,来聊天。吴亮说到我家就像到他姐姐家里,没有压力,还有他在外面喝不到的好茶。
  每次来,他放下双肩包,在茶桌前一坐:“阿姐,开始上班。”被他唤作“阿姐”的殷慧芬就很开心地过来,烧水烫壶温杯沏茶。
  认识吴亮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张文中在《解放日报》上写专栏《破壁者列传》,写过吴亮,也写过殷慧芬。关于张文中,吴亮《夭折的记忆》第130页有记,“在七十年代和程德培是同学,共读于黄浦区夜大”,“面孔白净鼻梁上架了副浅框眼镜”,后来去了香港。
  我喜欢吴亮文章,睿智、思辨,又不乏尖锐。在书店,凡见吴亮新著,必购。
  与吴亮交往频繁,是近几年。
  有次他来嘉定,说他在写七十年代。我一听就兴趣浓烈。我长吴亮几岁,算是同辈,都经历过七十年代。吴亮怎么看那些岁月?我很想知道。
  吴亮回家后,把已写的文字通过“伊妹儿”发给我。我一口气读完《不觉恍恍已隔世》、《没有地址的信》、《为了夭折的美好理想》等篇章,连呼痛快。后来他结集《我的罗陀斯》 出版,我又较早得到签名本,成为我案头少数几本可以反复阅读的当代作家的文本。
  陈丹青评介《我的罗陀斯》:“这部野心勃勃的回忆录,扫描岁月,排查往事,试图将七十年代庞大的国家叙事,转成一个上海少年的私人传记——吴亮可能做到了,纷乱的‘文革’,变为这部传记的密集注脚,其中,每一细节,都用吴亮饱满的中低音宣称:这是他的七十年代。”
  吴亮“吴亮的七十年代,是一代人的七十年代。”从《我的罗陀斯》中,我知道吴亮与我一样在工厂做过工。1971年,16岁的吴亮被分配到静安区饮食公司红旗机修厂,那是上海市商业二局所属的一个小厂。16岁,在今天还不具备领身份证的资格,几乎是个“童工”。而在当时,学校统一分配,做工的初中生都没满18岁。而且,用吴亮母亲的话来说:“侬已经蛮好了,到底在上海工矿啊。”是啊,更多的孩子“上山下乡”去了。
  吴亮进厂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挖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个小厂与上海美术馆毗邻,防空洞的工地就在美术馆的花园里。“草坪树木统统毫不怜惜地被掘开,中间赫然一个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窟窿。”“我们手持铁锹站在大窟窿周围,深秋的阳光有气无力,老工人们说笑话,抽烟,我也跟着磨洋工;一到下雨,大家就躲进美术馆的底层避雨……”吴亮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江南秋冬雨多,每逢下雨,他就偷偷找个角落,拖一把皮椅,掏出他在工作棉袄里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阅读。他常看的一本书是《共产党宣言》。
  在挖防空洞期间,他结识了忘年交卢坤、陈雁如等文化人。
  防空洞竣工后,吴亮由于“表现懒懒散散,不与时俱进,亦不擅世故,疏远支部书记和老师傅,混得不好”,被分配去当泥水匠。“这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户外工种,”吴亮说起往事记忆犹新,“当时修房子,我在屋顶,师傅在下面,砖头从下面扔上来,我要接住,再传给另一个师傅。这种日脚忘记勿掉。”
  我听他讲昔日旧事,怎么也无法将当年像耍杂技一样的镜头与今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雄辩的吴亮联系在一起。他说:有一次,饮食公司下面有家小店烟囱坏了,他一个人踏一辆黄鱼车去修,爬到屋顶,拌好的水泥黄沙纸筋石灰,用泥刀糊上去,落下来,再糊上去,又落下来,一下子糊不牢,落得他浑身上下满头都是纸筋石灰。他从屋顶爬下来,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抽烟。他说:“我看看扫马路的、开车子的,所有来来去去的人,日脚都比自己好过。我想,我这一辈子就做这个生活了?”吴亮于心不甘,更加迷醉于读书,他说:“书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像是在做梦。后来请病假,请一天,我必定像吸毒一样整天读书,请三天,第一天白相,第二第三天必定读书。读书像吸毒,戒勿脱。”
  我和他谈得来,除了都有在底层做过苦工的经历之外,还因为在那个年代,都喜欢看书。他在《我的罗陀斯》中写到的事情,比如上课偷偷读《铁道游击队》,在父亲的藏书中发现一本没被抄走的 《安娜·卡列尼娜》的那种窃喜的心情,我太熟悉了。“那个年头,谁若手里持一本‘热书’,居然还持有三天,不消说,我们肯定连夜‘吞咽’了它,在余下的两天时间里马不停蹄地,将它作为筹码,与另两个有书的朋友进行交换……”吴亮笔下一些经历我都同样有过。他在书中提到的那些俄罗斯名著,诸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等等,在那个年代我也都偷偷阅读过。
  那时,许多中外名著都遭封杀。我与殷慧芬的恋爱,说到底,那些书是真正的“媒人”。我从我的中学老师那里借来的书,悄悄地又借给她,《约翰·克里斯朵夫》、《复活》、《高老头》、《父与子》 ……她捧着,如饥似渴,如获至宝。那本吕荧翻译的《欧根·奥涅金》,她更是用了一本厚厚的硬面笔记本一字一行地全部抄录。这本手抄本,我们至今珍藏着。
  吴亮更胜我一筹的是,他不仅“吞咽”文学名著,而且还嗜读《哲学译丛》,“亢奋不已”于“西方现代哲学”。他读马克思,看到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没有收入《哲学的贫困》、《德意志意识形态》、《神圣家族》和《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制度》,他“专门去黄陂北路上图二楼阅览室抄深蓝色硬皮精装本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与第三卷”。是什么吸引他?他在寻找什么?也许他现在仍说不清。他那时已在思索:“怀疑一切,那马克思这句话的本身可以怀疑吗?”“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但是,无产阶级得到世界之后,谁将得到锁链?”
  一个如此害怕政治和现实的年轻人,当年就如此沉迷于马克思,沉迷于哲学。
  也许从那时起,他那颗前庭饱满硕大脑袋就不断地吸收、批判,决定了他今天思想的深邃。2朋友中,来我家喝茶次数最多的,是吴亮。
  有年春天,他偶染小恙,低热,来电话说,想在嘉定住两天,养心养身,安静地写些东西。我说欢迎呵,还是安排在那家酒店入住。“写东西觉得吃力了,走几步,到我家来喝茶。”他很满意,几乎每天来,或午后,或夜晚,说在我这里喝茶心情最放松。我平生喜茶,家里储有各类好茶,又恰逢刚从福鼎访茶回来,便以刚采制的白牡丹和陈年老寿眉款待。
  听我介绍白茶如何被称“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如何“功同犀角”“价同金埒”,如何深受英国皇室和贵族钟爱,吴亮极感兴趣,让我写下来:“省得我忘记脱,人家问起来我讲不清。”
  说来也怪,几杯茶下肚,尤其一壶陈年老寿眉,吴亮竟浑身冒汗,连呼舒服。两天后临走时说身体好了,低热退了。
  “三月楼府访寿眉,未知明日君子谁?”回市区后吴亮仍齿龈留香念念不忘,通过手机短信向我大发诗兴,并说5月中旬南京画家汤国有一个画展在上海莫干山路的一家画廊揭幕,画展之后,想与汤国再来嘉定喝茶。
  我知道汤国,善画,对古建筑古家具极有研究,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的北京智珠寺古建筑群即由他主持修缮。我有同喜,当然欢迎大驾光临。
  
其时,有福建朋友给我寄来武夷山牛栏坑和马头岩的肉桂。吴亮和汤国刚坐下,我就显宝似地说:喝“牛肉”、“马肉”。吴亮不解,牛肉马肉怎么能喝?我说武夷岩茶有水仙、名丛、肉桂,名丛中有大红袍、铁罗汉等,“牛肉”、“马肉”是牛栏坑、马头岩肉桂的简称。他大笑,又要我用笔写。
  《我的罗陀斯》吴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我说:茶的学问你就别研究了,留给老哥做,有好茶你只管喝就是。他笑笑,不再坚持,对“牛肉”、“马肉”极为赞赏。“乱读陆羽经,未敢慕闲情。牛马岂朋辈,茶道费脑筋。嘉定迎逋客,送友回金陵。我亦种茶去,相随到福鼎。”他刚回到家,又赋诗赠我。
  “昔我往矣‘牛肉’依依,今我来思‘马肉’霏霏。”两天后他又给我发诗句。我回他:“又想‘牛肉’‘马肉’了?”我说我决定将所剩无多的“牛肉”“马肉”封存,待他在场时再开封。他闻之竟像孩子般激动:“真的?”
  后来,吴亮与孙甘露、朱大可等在嘉定图书馆开讲座。讲座在下午,他却一早赶来我家喝茶,穿一件新买的蓝灰色短袖衬衫,他说是想下午讲座和电视录像时形象更光彩些。谁知一壶“牛肉”下肚,汗流浃背,他怕汗渍有损下午形象,赶紧从双肩包里找出件淡黄色小格子旧衫换上,新衣留在开讲座时再穿。
  面对众目睽睽的听众,他讲城市文化,却多次提到在我家里喝茶,他把安居在繁华都市的边远郊城与意气相投的文友品茗看作是一种文化现象。
  我看吴亮对茶痴迷,这一年秋天,我与他一起去福鼎寻茶,上嵛山岛采重阳茶,在茶厂看晾茶选茶制茶,圆了他“我亦种茶去,相随到福鼎”的梦。
  作者夫妇与吴亮夫妇在意大利嘉定距离上海市区不远,轨道交通11号线通了之后,更是便捷。一定的距离感,又可让人感觉嘉定与市区不一样。吴亮有朋友来,就喜欢往我这里带,既可看江南古镇,又可在我这里歇脚喝茶。好在我也喜欢朋友,乐此不疲。除了汤国,吴亮还带来过洪磊韩冬陈心懋申凡孙良焦振予秦一峰韩峰等艺术家。我家的茶室,是我交际的沙龙,也成了吴亮接待朋友的客厅。久而久之,吴亮的好朋友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比如汤国洪磊韩冬。我后来还去过汤国在查济的明代老屋、常州洪磊篱笆墙围着的工作室、韩冬在扬州东关街的清代小院,并为他们分别写过文字。
  我也有好朋友介绍给吴亮,比如画家江宏。一日,两路人马同在我家相遇,于是一起喝茶、吃饭,晚上他俩坐同一辆车回市区。在市区,吴亮与江宏的住处相隔不远,少年时的共同生活环境,让彼此成为好友。江宏大吴亮6岁,66岁的江宏与60岁的吴亮所经历的事情也许相差不大,而吴亮小说中写到过去,在同一大环境中,16岁的江宏肯定要比10岁的吴亮知道得多。一次,喝酒喝到兴高采烈处,居然一起唱起 《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作词的郭沫若和作曲的马思聪以后大相径庭的人生轨迹让两位上海男人感慨良久。3吴亮在嘉定还结识了我另一位朋友、上海申窑掌门人、法兰西勋章获得者罗敬频。罗敬频仰慕吴亮已久,一次,几杯茅台下肚,阿罗居然要拜吴亮为师。吴亮也许第一次碰到,有点猝不及防。阿罗的嬉笑怒骂我领教过,平日也骄傲,许多人并不在他眼里,但他如此诚恳要求拜师倒是初次见识。吴亮此时居然只会笑。他问罗学历,罗说中专。吴说我小学都没很好毕业,初中也没读什么书,我怎么教你?你跟我学什么?阿罗说:“不能以学历论英雄。我向你学宏观,学整体审美,不学战术学战略。”我和在场朋友听着,都笑个不停。
  吴亮回家后,发给我一段文字,生动描绘朱家角两支烟枪燃烧时的情景:“阿罗的烟瘾实在领教我竟然丝毫不抵制地一根接一根阿罗说话又迅疾模拟情状妙趣欢快讽刺挖苦臧否人物,骇然不已欣悦不已朱家角放生桥畔午餐在酒酣饕餮之间不停切换,访友跳跃至拜师诚恳江湖惊异嬉笑远悖于规范之师道传统韩愈师说授业解惑传道谁敢当此重任,不可救药的好奇心才是毕生的老师才是伴随终身的精神狂喜如同昨日今宵的欢宴……”
  吴亮第二次来嘉定图书馆讲课,是讲马克思。讲座的标题是:《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上午,他照例先到我家喝茶。一壶金骏眉,一壶“牛肉”。牛栏坑肉桂未及冲泡,他便捧壶闻香,一脸陶醉状,连呼其香。席间坦言,喝过我们家的茶,他已不在乎别处的茶。
  吴亮对茶的感觉好。“牛肉”开饮,吴亮又赞不绝口,称他来嘉定就为这一口。他抽着雪茄说:“武夷山肉桂,与哈瓦那雪茄乃无敌绝配……”又说:“博尔赫斯说天堂应有图书馆。这话没错,不过得加一句:‘天堂还应有牛肉马肉。’”还为寒舍取斋名“云水斋”。云,雪茄烟雾;水,武夷茶汤也。
  中午便饭,我掌勺。事前吴亮再三关照简单些,“吃多了会犯困”,影响他下午讲课。我乐得省力,三菜一汤,红烧肉、香菇木耳腐竹娃娃菜炒肉皮、炒青菜、番茄土豆汤。吴亮说这几个菜都是他喜欢的。坐下后看看案几上的老式三五牌台钟,时针指在11点45分上,吴亮说:“钟蛮准的。”我大笑,说这钟我们平时不开,它不走的。吴亮又现哲人本色:“一只永远走得不准的钟不如一只停着不走的钟。停着不走的钟,一天有两次是准的,一直在走却又不准的钟永远犯错,无准的时候。”我想,面对纷乱时势,不亦如此?
  1 23《老上海——已逝的时光》《另一个城市》《夭折的记忆》吴亮部分出版作品下午,吴亮在图书馆讲了两个小时,我坐在第一排听。临结束时,他讲马克思与巴枯宁之争。巴枯宁说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学说必然导致一半是奴隶,一半是主人。马克思反唇相讥:说巴枯宁是用鞑靼语在翻译他的学说,意即一半是奴隶,一半是主人的状况在欧洲不可能出现,只有在野蛮人的亚洲才有可能。吴亮说:“现实不幸被马克思而言中。”散课后,又补充说:“其实欧洲也出现过。”  我完整地听他正儿八经讲课还是第一次,我发觉他不但口才好,而且一口男中低音普通话极好听。我说我在碟中听过蒋勋说《红楼梦》,声音也好听。有人问蒋勋:“为什么你的嗓音这么好听?”他说那是前世他在庙里捐过一口钟。吴亮听罢大笑:“那我一定是前世在庙里偷过一口钟。”
  看他在讲坛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又想起他少年时在黄陂路图书馆二楼手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情景。
  吴亮每次来嘉定,都给我带来尚未发表的新作,让我先睹为快,如《马克思,还是西绪弗斯?》、《隐藏的文学肖像》等,批判犀利尖锐,入木三分。我读后在钦佩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的同时,很觉过瘾,如同品了一壶浓酽的好茶,背脊、额头都会沁出汗来,酣畅淋漓又令人回味不尽。
  出自吴亮那颗前庭饱满硕大脑袋的文字和言语,像产自高山的好茶,没有污染。与吴亮一起喝茶,他收获茶的甘醇,我收获思想的丰厚。4我曾无数次听吴亮说金宇澄写《繁花》是“老来发格”。
  2013年,北京的《繁花》研讨会结束后,吴亮在回上海的高铁上给金宇澄发过一条短信:“老金老骥伏枥,花甲之年功成名就一切水到渠成,繁花虽凋零却周而复始,曲终人散夜宴依旧笙歌依然,写作是一种纪念也是一种丢弃,时间以消失的方式恢复了它的存在,美必须以颓败来显示它曾经的丰盛,消耗它破坏它却最终成就了它,腐败、死亡、忧郁与无聊以及看破红尘都是无条件的代价。”
  距离给老金发这条短信两年之后,吴亮来嘉定,给我带来一沓打印稿,说他正在写长篇小说《无处藏身》,已写了四万多字,想听听我意见。
  我大惊。他写长篇,是否受老金《繁花》的“刺激”?我不得而知。但老金“六十怀胎”,毕竟不是“头胎”,他年轻时写过小说。而吴亮之前一直写的是评论,颇获好评的《我的罗陀斯》、《夭折的回忆》也只是他个人的回忆录。吴亮是六十怀头胎呵!
  这部《无处藏身》(后更名《朝霞》),我在新浪微博中看到过推介。陈村说:“目前,弄堂网有篇很精彩的小说正写作中,在文字域板块,《无处藏身》,作者隆巴耶。请捷足先登,请先睹为快。也许又来一朵《繁花》呢?”
  这个“隆巴耶”就是吴亮呵!我惊喜不已。
  我与吴亮议论过他写七十年代的《我的罗陀斯》和八十年代的《夭折的回忆》。《夭折的回忆》中有几篇九十年代的回忆,但只是“小记事”,读来总觉不过瘾。“什么时候你能继续写下去?”我问吴亮。他坦言,他不想涉及一些今天仍在的有名有姓的人。
  他写《无处藏身》(后更名《朝霞》)的另一原因是不是为能避免真人真事的烦恼?
  小说的开篇引人入胜。陈村在新浪微博上评论:“他的细节感令人赞叹。那个年头写得又深入又玄思。”这个开头,就让我陷入玄思。
  当夜,我读完他四万字的打印稿。我直觉这是一种新的文体,未准是小说创作领域的一个新突破。  第二天,吴亮让我谈对《无处藏身》看法。我说:“在作家的写作过程中,我一般不说任何意见。我怕影响写作者的思路。”吴亮问:“前些年,阿姐(殷慧芬)写小说,你也这样?”我说:“是的,我通常在作品写完,再说看法。”
  吴亮从嘉定回到市区,又发微信来,吃牢我要谈看法。我稍犹豫,说:“好话不多说了,只是初读稍觉吃力,议论稍多,导致进戏有点慢。但这些议论段落删去似有不舍,这就形成一对矛盾。”我似乎还是用习惯的小说模式评介他的小说。他说:“我要的就是这个,希望是‘不适’,又‘不舍’,随时拿起读,随手扔掉,又捡起。”“完全不讲结构,时间是平行的,没有通常的前后因素关系。”“到处埋伏着错误记忆、不准确的知识。”“这是一个无法掌控的文本,其实任何意见都对它无效,但是我喜欢这种经验。”“小说形式已经太丰富了,我必须采取自动写作的方式,动力是个人经验。”
  吴亮的回答印证了他在演绎一种小说的新文体。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关注着这部小说的进程。当时的“弄堂网”仍可及时阅读到“隆巴耶”写的每一段,什么时候写的,读者有什么评论和建议也都一览无余。吴亮写作的时间,有时是黄昏,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凌晨,这部小说已经“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当然,他也乐在其中。
  为获得阅读的顺畅和快感,一开始,我从文本中理出几条人物情节的发展线索,一条一条顺着线索读,比如邦斯舅舅和朱莉、李致行爸爸和沈灏妈妈、阿诺和纤纤……甚至跳过那些议论的段落。
  读着读着,我渐入佳境,便不再跳读。关于初恋、流放、通奸、乱伦等许多世俗的叙述和描写,我直觉不一定逊于《繁花》。我对吴亮说:“你小说中的形而上,我毫不担心。但小说中形而下的描述,你一定不能忽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愈感我的担忧是多余的。而其中的精到议论,只有吴亮的小说才有。
  在听完家长里短的世俗故事之后,再听智者的哲思,无疑是种极愉悦的体验和享受。
  2015年11月,吴亮又来嘉定,他说思路有点阻隔,想到嘉定这个福地稍作调整。
  当夜,他小酒微酣,宿嘉定,晚上8点入睡,凌晨2点起写作至天亮。小憩后来我家来喝茶,说他写得极畅,很精彩,嘉定果然是福地,今心情大好。我开玩笑,若此作日后走红,吴亮嘉定此行,是不是该写上一笔?
  茶盏之间,吴亮与我说起民国时上海的新感觉派,施蛰存穆时英刘呐鸥,我找出所藏叶灵凤的书,说还有叶灵凤。他说这书给他用一下,他正在写的小说中,七十年代有人读这些书。叶灵凤这一细节,他也许会在小说中用上。当即他发微信:“嘉定写作在楼府觅食,得楼兄叶灵凤小品一册,喝武夷‘老喜公’岩茶,把最好留在最后……”“老喜公”为民国武夷山八兄弟之一,做岩茶高手,1949年后专为毛泽东制御用大红袍。我请吴亮喝“老喜公”岩茶是其后人所制。
  吴亮此次来嘉定,写了近万字。
  “……生活为什么是这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那么多的阴暗面,不堪入目的,不自知的卑微,狼狈,难以分辨的善恶,无法确定的诚实和谎言,流过去就流过去了,每天都如此,不需要解释,生活经不起反省,太阳光不需要照亮所有角落,喜欢躲在阳光背后的不仅仅是老鼠,人就是老鼠,或者人总有做老鼠的时候,这也不需要解释,像一只老鼠那样把自己藏起来,然后找几只老鼠说说话,这还需要理由,需要解释吗?”
  这是他深更半夜写的,他很满意这段文字,他对我说:“人像老鼠一样。我在嘉定写的。”
  像一只老鼠那样把自己藏起来,能藏起来吗?小说的题目《无处藏身》与他这段文字有关吗?
  吴亮决定把《无处藏身》更名为《朝霞》是2015年底。那天他一到我家,尔就发微信:“空降在嘉定,又见楼兄,又见殷姐,艳阳高照,煮水烹茶。”
  我也跟发微信:“欢迎吴亮再次来嘉定吃茶。嘉定是吴亮福地。今天,天特别‘耀’‘亮’。吴亮的小说即收官,我那辆开了近12年的车也将告别,继往开来,我用新车迎接吴亮第一部长篇。”“上一回,吴亮在嘉定写了近万字。他说,这回也争取写一万字。他已想好了一个结尾。很精彩的结尾。”殷慧芬也说:“嘉定是阿亮福地,是他起意创作长篇小说《无处藏身》的N个缘由之一。现在他的小说已经进入收官阶段,他希望在嘉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热闹了一阵。聊到了往事和未来,他说许多往事已忘却,因为写小说,它们又重新出现在面前,向你走来。是从未来向你走来。这就是反复,很有点轮回的味道,就像朝霞升起、消失,第二天再升起……
  他决定将小说改名为《朝霞》。
  那天深夜,吴亮写了好几段。他写到1976年9月9日:“……下午四点,唁文昭告天下,导师驾崩不可避免,这一天到来了,中国古代有个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自然法则再一次在大地震之后显示它的沉默力量,医生们穷尽了所有努力,芸芸众生惟有表情复杂的恸哭冲上云霄,一张巨大的椅子空出了位子……”
  尼采有名言:“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
  我想,吴亮的《朝霞》是无数朝霞中的一朵。
  吴亮的《朝霞》,当然是亮的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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