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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吴亮:一个人的上海(肖海生)

2016年07月20日16:13 来源:《生活》杂志 关联作家:吴亮 点击:


“……这一百多年来,上海留下了无数资料、无数故事,它处在变化中,它不仅本身在变化,而且也响应着我们的变化。谁在看它?谁在说它?他们是过路客,还是原住民?是学者吗,还是记者?各自的角度都不一样。同时看一座房子,仆人和主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必须从多元的角度来了解。问题是现在大家都很忙,对许多人来讲,上海就是一个冒险的空间,每个人带着不同的想象和期待,遭遇不同的经验,所有这些经验对他们来说都是真实的。你绝对不能把这种经验去夸大,替代成他人的经验。用一个时髦的形容,上海就是一个不确定的、有差异的、不稳定的幻象,说它是什么都可以。但是,反过来又必须说,它还是有一些自有的东西,这是上海区别于其他城市的特征,它有一个中国最完备的现代城市所应有的框架,这是过去一百多年间慢慢建立起来的,它是对城市的系统规划、设计和生活方式的丰富想象。这里的人们比较讲契约和规则,当然你也可以批评它,所以它才不像今天的北京那样有活力,那种草莽之气……上海在杜月笙时代曾经有过这种草莽气,那时的上海除了大公司外还有江湖。据说上海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个隐秘的江湖。另外一个就是社会结构性的变化,1930年代和现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不管是文化上,还是经济和实业上,这是不同的社会制度形态决定的……近年一般的时尚杂志做上海专题,无非就是找些名人、找些地点、找些故事,其他还有什么呢?一幢房子的历史,你跑去东湖宾馆老楼,这幢房子以前是杜月笙的,和平饭店有沙逊,国际饭店有跑马厅那些老照片,这成了一种“我们上海传奇”的摆设和套路……但这不是我所说的上海。”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采访的最后,吴亮不歇气地说完了这段意识流一般的话。对于上海,我原本以为他应该有比谁都更清晰的形象和描述之道。事实上,他没有。在写了那么多对时代、对历史和对这个叫上海的城市的回忆之后,他反而越来越慎重。那些说过的话、写过后文章都随风去了,但他的心里,却积淀下最细微的、最厚重的对这个城市的一已之看法。


上海的那些琐事


问:网络上流传着您写的《八十年代琐记》和《上海往事:1990年代》的系列,很多人在其中找到了认同和呼应。这些文章的缘起是什么?

吴亮:一些事情的起因都是很偶然的。说起《八十年代琐事》,得从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说起。

2006年5月,因《八十年代访谈录》的出版,三联书店的主编吴彬和查建英来上海开了一个座谈会。当时查建英已经听到一些批评,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为什么回忆八十年代,访谈只做北京的那拨人,这能涵盖八十年代吗?另外,为什么全都是名人?当然名人总是更有代表性,你要在马路边上随机找一百个人来回忆,那也是有限的。至于为什么全是北京人,查建英这样解释:本来上海是计划要来的,比如陈村啊,吴亮啊,孙甘露啊,都想采访。但当时她女儿在北京,还小,而她的访谈基本是通宵进行,那帮人都是夜猫子,通常是事先发个邮件,列一些提纲和问题,准备一下,然后晚上带个录音机就过去了,一直谈到半夜甚至天亮。以这样的访谈方式,她当时要来上海就很困难。在北京采访时,当晚她就必须请女友去家里陪着她女儿,这样才能进行工作,如果来上海,那牵涉到的琐事就太多了。


问:那就您来看,上海文化人的八十年代是什么样的?


吴亮:对我来说,八十年代就是一些很个人化的往事。要讲些大事,各种运动、会议、碰到各种人和事,大家都差不多。后来我去北京,有人问起八十年代和当时那些人和事对我的影响,我说:影响为零。李泽厚、甘阳、刘小枫这些当时的所谓“精神领袖”,他们翻译、编选的书我当然是看过几本,比如卡西尔的《人论》是甘阳翻译的,但我不觉得因为这本书,我就受到了甘阳的影响。正如你不能因为读了《共产党与宣言》,就认为你是受了陈望道的影响。

那次座谈会是2006年5月在上海开的,我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说完了,心里反而落下了一件事。6月份,世界杯开始了,手上的一切事情都停下来了,因为时差的关系,每天晚上要看两场球,中间会有一到两个小时的休息,正好是半夜一两点的时间,这就很尴尬了,又不能睡,干吗呢?那不如写点东西。所以,我就开始在网上写东西,一小段一小段,不能写长了,因为还有第二场球赛。我说过,我是在模仿文德斯的《一次》,他就是两三句,一两段一页,再配上照片,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就用这种方法来书写自己的一些零碎经验。

一直到那年的秋天,我陆陆续续写了大概有两百段。写作时,我提到了很多文化人,但也有我的家人,还有一些无名无姓的人,比如我的邻居。当时就是写着玩,也没想过去发表。我一边写一边在网上贴,很多人就跟帖。


问:但并没有结束,好像突然间就收手了。

吴亮:八十年代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带有情结,八十年代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也隐讳地写了几句,特别是八九年,比如那年初夏,王安忆和刘再复本来要去新加坡,但王安忆因故没去成,后来她告诉我夏天她在北京时,看到街上有人被枪打了。当然这个我不便写,于是我写成:八九年七月,上海的夏天很热,大家心情都很坏,上海的青年话剧团在他们的草坪上有个露天的演出,好像演的是莎剧,进场后,王安忆和她先生坐在我前面,她回头说:吴亮,有时间你去我家,我给你说说北京的事情。我把这也写进去了。但具体说什么我没写,嘎然而止。

还有一段:1989年11月,华师大的吴洪森和王元化老先生比较熟,王元化七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一起约了王安忆,一起去老先生家,买了一束百合花。上去以后,当时王元化还住在淮海路,当时家里也没暖气,小客厅就点了一个红外线的取暖器,他穿着棉拖鞋,一件驼色的毛衣,我印象很深。当时他的夫人张可(满涛的妹妹)身体也不太好,她一直在旁边,看到百合花很高兴,找来一个瓶子插了,然后就坐在一边听我们聊天。王元化心情非常沉重……

类似这样的片断写了四五段。当然,我努力写得比较隐讳,贴在陈村的网站上。几天后陈村告诉我:网管有人打电话来,说王安忆是上海作协主席,这样写对她不太好。不得已,陈村就把那几段内容给屏蔽了。我写不写本来所谓,但是一屏蔽我就觉得很不舒服。在法国,萨特可以上街的时候,罗兰巴特说我可以不上街,这是自由的。而在一个不能随便说话的环境中,那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要写。而且,再这样满足于写鸡毛蒜皮那就是谎言。

后来浙江有家摄影出版社通过朋友来找我,说他们设法弄照片,能不能让我把这个系列写完,然后出书?我说,你们可以选用我已经写的部分,但我不愿意再写,没法弄了。所以,八十年代的回忆就这么夭折了。我的记忆力很好,如果让我放开来写,我肯定还能写很多。比如现在我正在写七十年代,那就完全放开了,因为七十年代那段历史已经被定性,不存在太大的风险问题。而八十年代仍然很复杂,仍然有障碍。


问:七十年代的文章是关于什么?


吴亮:是给《书城》杂志的,关于阅读,我把它叫作“阅读前史与书的轮回”。完全是个体的经验。想到哪写到哪,已经有了一大摞手稿,但这个系列我一定会写完。我半途而废的东西太多了。

我觉得最难写的还是八十年代。我愿意写的是别人没法写的东西,我的七十年代和我的九十年代都和别人不一样,包括我九十年代介入当代艺术圈,观察的立足点有所交叉,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假如我写八十年代,估计和其他人经验大部分雷同,我很难提供独特性。


问:相对来说,写九十年代相对还好一点。


吴亮:2006年我刚把八十年代系列搁下,《南方人物周刊》就来找我,说要做一组和上海有关的文章。我为此写了一篇《上海往事》,记忆的门一下被打开,就停不下来了。我还是先在网上写帖子。2007年《南方人物周刊》开始让我每周一篇,写两千字,他们连载,一月四篇。当时我觉得这也不错,但他们只发了一个月就不再继续,我猜想,他们的杂志需要可能多样性,而我的这个太局限于我的个人语境了,两千字写个什么画家朋友,别人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呢,一写起来,基本不考虑别人怎么想。他们的编辑也很不好意思,但既然他们不能用了,我索性把文章写得长一些给了《上海文学》,2007发了半年时间。《上海文学》现在社长赵丽宏是我的老朋友,他说加上之前的专栏,我已经写了两年半的专栏,我想是啊,我也不能老占着篇幅,所以这个专栏就停了。关于1990年代的回忆也就自然停下来了,现在能看到的也就是十几篇。但是,1990年代确实还有很多往事值得回忆。


“海派”何在


问:1920年代到1940年代,海派作家一时风行,比如像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叶灵凤、邵洵美等人。您对他们是怎么看的?


吴亮:关于“海派作家”,之前有过很激烈的辩论,据说沈从文骂过上海人,鲁迅对上海作家也没什么好话,但我不熟悉他们,没有看法。


问:但是现在,这个上海作家群体越来越得到普通读者的关注,重新被阅读,然后也有一些评论文章出来。那个年代,文学的气象还是很不一样的。


吴亮:那个年代还没有我,我不知道。或者要去问问陈子善。我看到陈子善就开玩笑说,这是张爱玲专家。

其实之前也有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说搞不清楚,或者说,回答出来的都不是上海,无非是每个人对上海的看法而已。而且这种看法都可能是临时性的,或者是一种套路,人云亦云。

我曾经想过,作为一个迟出生的人,我可以通过大量阅读和资料占有之后,对施蛰存、刘呐鸥他们那样的创作群体作一些分析和判断。但当我了解很多资料后,这些资料的观点反过来又影响我,结果我成了更多他人观点的综合。特别是你看得比较多以后,你会觉得无话可说。所以,比较有发言权的,还是自己亲历的事件和时期。

当然,从1920年代开始的那三十年间的上海文化状况,这个话题我还是很感兴趣。但如果就因此复述别人的观点,或说一两句糊弄的话,那又有啥意思呢。


问:好,那我们能不能谈谈第二批集中出现的上海作家群,比如王安忆、陈村、吴亮,等等。他们现在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比如像王安忆,每天还在创作,每天写两千字。或者像孙甘露和马原。他们曾经或者现在还在书写上海。


吴亮:因为太熟悉,我反而更难回答。比如王安忆,我们来往最为频繁的,其实也就是1980年代末的那一段时间……他们平时写作很忙,所以我一般不会去打扰他们。


问:还有上海新世纪初的那些作家,比如卫慧、棉棉她们。


吴亮:她们已经过去了,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历史人物了。我曾经到处找人写关于她们那个作家群的文章,后来弄到三篇谈棉棉的,都发表了,而卫慧大家都不愿意碰。棉棉两年前把《熊猫》改编成《声名狼藉》,据说也只是先前未发表作品的修改。

我觉得事情无关好不好的问题,她们对一种生活方式的呈现,与众不同。她们之间也不同,甚至差异更大。当然她们也不代表全部,各人从各自的非常个人化的角度来谈。现在已经没有了百科全书式的巴尔扎克,也许不会再有了,何况两位女作家?如果不是看了她们的作品,我们也不知道、不甚知道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她们提供的这种经验,只是呈现,无须别人认同,事实上,认同她们的,并非是一个极少数。阅读一定是这样的,不纠缠谁对谁错,不应该这样来考虑文学问题。


问:像她们笔下的上海,如果不是有过对她们作品的阅读,您会了解吗?


吴亮:十多年前,我就看过卫慧的小说,非常不喜欢,太拙劣了。从我个人的偏见来讲,你懂什么呀,才跑来看到几样时髦东西,就那么大惊小怪。但现在时过境迁再一想,往往是一个乡下人对一个城市他才会很敏感,他会激动,会有想象,如果你一直在这里生活,反而可能会麻木,会不屑于去看,会不识庐山真面目。人家有感觉就是因为他是一个乡下人,就像拉斯蒂涅(《高老头》主人公)来到巴黎,就想要征服巴黎。这种差异性是有文章可做的。从这个角度来谈,卫慧和她的书流行一时是有其道理的。她无知,东拼西凑,但也许更有意思。就像中国当代艺术,很多东西我们觉得是不能看的,但外国人觉得好,你也不能说他们就愚蠢。


问:说到当代艺术,北京798那边的画廊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了。


吴亮:那是因为前几年太热闹了,有泡沫。那些画家的工作室都大得像工厂一般,就现在,宋庄里还住着几千个艺术家。上海的画廊也有关门的,但没有北京那么大起大落,苏州河艺术区那边也有些移居上海的艺术家,但大部分还是以本土为主。


问:如果大部分都是本土艺术家,他们的创作经验、视野和内在的撞击会不会相对近似,艺术呈现会不会单调和归一?


吴亮:这个无所谓,因为现在所谓的创作并不是守住一口深井去挖掘。当代的文化特征就是一种游牧文化,就是资讯,是漂泊型的、移动型的,是拿来主义的、不断变化的。它不会像福克纳那样,虚构出一整个小镇,这种艺术方式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一个全球化背景下的艺术创作方式。而且,你说这些人是在上海呆着,可他三天两头就离开上海,各个国家飞来飞去,移动既是他的创作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方式。


问:那像韩寒、郭敬明这样的还很活跃的新锐作家呢?《独唱团》、《最小说》、《岛》,还有北京的张悦然的《鲤》,都是介于杂志和书之间的MOOK,您如何看?


吴亮:韩寒现在已经不算上海的吧?郭敬明也不算上海人吧,他不过是在上海开了家公司。


你所说的他们在做的这些杂志,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正打算找人来写作这样的观察和批评文章。既然他们有这么大的影响面,那我们就应该关注。前不久我在《文学报》上看到他们也搞了一个类似韩东和朱文在1998年发起的“断裂行为问卷调查”,说80后作家对先锋派完全嗤之以鼻,对八十年代完全嗤之以鼻,这与韩东他们当年说“鲁迅不影响我们”一样。


问:那您认为现在当下还有一个相对清晰的“海派作家”的群体吗?


吴亮:没有。必须要重新定义。其实,我一直很讨厌“海派”这个词,十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说过“臭名昭著的海派”——我不是形容被指的那个群体,我是指这个名词本身。究竟是沈从文鲁迅说的“海派”,还是周信芳的“海派”,或是任伯年吴昌硕的那个“海派”?后来甚至变成流氓加才子的代称……这其中有太多的误读和掺入,“海派”到底指什么都没有好好定义,“重振海派文化”又从何谈起?


城市的隐喻


问:放下“海派”这个名词不谈,还在写作的那些上海作家,他们对当下上海的城市文化的形成有什么样的影响?


吴亮:上海现在没有很独特的城市文化流派。其次,上海作家也不具备什么共同特征。


问:比方说,《长恨歌》出来后,北京人、成都人、广州人,他们就会通过这个小说来想象、来虚构上海这座城市。


吴亮:那是错误的。你只能通过《长恨歌》了解到王安忆怎么看上海,对了解上海本身用处不大。比如我在上海生活,我对上海的看法就和她完全不同。你不能通过一篇小说来了解一个城市,小说不是一个折射镜,甚至不是一个变形镜。王安忆自己也一直强调:小说就是虚构的世界。当然,因为小说是充满了确定的细节、语言、时空和生活方式,你会不断接受到这样的暗示和强化,但这和我们所说的客体的上海不是一回事。那已经是一座被语言腐蚀过的城市。


当然,它也可能唤起一些人的某些记忆,即使和现实中的城市不符合,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清除掉那些记忆,那毕竟是很私人的幻象。


问:十年二十年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些作家对上海的描写是否会有某些共同的特性?


吴亮:就算是同一个社会,对不同人的影响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同样是阅读苏俄文学作品,王蒙就会钟情于那种少年布尔什维克情结,他看到的是卓娅与舒拉,关于集体化、拖拉机之类的,这种东西对他们的影响最大。他们基本还是受意识形态的影响、他们的理想主义,等等。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在1970年代再看的就不是苏联,而是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反而向前提了。


问:那现在上海本土的作家都在做什么呢?作为评论家和评论杂志的主编,您有什么样的观察?


吴亮:没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作品。不光是上海作家,国内的作品我都很少看。我现在很“过分”,宁可看文学理论,甚至也不怎么看外国文学作品,相比而言,从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国外的文学理论发展得更加精彩。

这些年来,上海作家所提供的作品、他们所提供的可能性对我所希望看到的而言,还是很不够的。我无意去批评具体的人,但我觉得应该有更多的好作品、更与上海这座深不可测的城市相匹配的作家诞生。但我也不想去质疑什么。就像以前都说中国男人不能打篮球,可姚明出来了。但出来也就出来了,这一切都不能说明什么。没有就没有。

为什么1930年代开始的文学盛况不可能在今天再现?还有一个外部原因。当年的上海是自由的,居住、出版、写作空间,要知道,那些所谓的“海派作家”大部分都不是上海本地人。而现在的上海已经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问:我还听到一些说法,比如说,之前的一些作家失去了对当下生活的理解和判断,自己也固步自封,停留在他们过去的那个年代出不来了。


吴亮:这是一方面。这种看法还是局限于体制内的作家,或者是专指写小说的人。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开,观察更多的现象,比如像我们隔壁的《萌芽》杂志,在他们海量的来稿中,会不会出现一些具有潜质的文章,再出现一个韩寒或者郭敬明?我不知道。当然这批作家生活在一个新的文化空间,这种文化空间不需要他们对生活的城市作太多了解。所谓了解真实的上海,标准到底在哪里?在图书馆,还是你要在这里拥有一千个朋友,生活十年以上,另外,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对他们自己生活的判断力?无非是你不认同罢了。


问:如果把上海和北京相比,现代的消费文化,会不会更适合上海的城市气质,从而更快地融入到这个城市生活中来?


吴亮:从我直接看到的,以及听说的、阅读中的经验,我觉得时尚、消费文化对上海来说,和北京有类似性,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它们都是突然出现的。但这里面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根据近代史资料的研究,北平的西式生活最早是在东郊民巷萌芽的,那里曾经是外交使团的驻地,异国的东西进来了。异国的东西就是新东西,再加上当时满清王朝的解体,它就和皇城根下满清八旗子弟后裔、胡同文化混合起来,形成北京近代之后的市民文化。

北京有一点很特殊,这里的重要人物基本上都是政治人物,无论如何,他都具有政治性。在近代史上,北平一直是个政治中心,围绕其中的大学学府、知识分子,都是以政治为其主要诉求。上海不一样,辛亥苦命的时候,上海的一些民间商会会提供钱,支持代表自己利益的武装力量;一战的时候,上海的商界都捐钱,俨然已融入了当年的世界。上海还成立过最早的国民大会。上海这个地方很神奇,除了开埠之后各国的租界,各地的商人们也到这里建立各种各样的商号,比如山西的、徽帮的、宁波帮的、广东帮的、潮州帮的,等等,非常类似西方大公司的雏形。商会以外,又配有一套司法系统和一套公共服务系统,工部局、巡捕房……这整个系统的形成是渐进式的,从十九世纪下半期,一直到抗战暴发以前。1927年蒋介石掌权以后,民国政府曾经有一个大上海计划,打算把上海虹口变为一个中心,甚至有很成熟的城市规划图。最早的电影厂、电话局、报馆、自来水厂、医院等公共机构与设施,乃至西餐馆、照相馆、酒吧、舞厅、戏院……所有这些慢慢形成的东西,华洋杂处,城市的各个阶层都发展起来了。这些后来都完全改变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种城市系统和生活场景,过去的遗产全部破坏掉。所以,现在的上海是一个重新开始建立的过程,这和当年慢慢的成长已经不太一样,那种自发性没有了。现在是在权力高度控制之后的放开,这些东西重新出现,但它的味道、气质和当年自然成长起来的是不一样的。


回过来讲,北京其实也是这样。前两天我看到一个电视节目讲蔡国强,在北京买下一个四合院,一个很破的房子,然后请人重新改造。据说他原来是想换梁啊柱啊,把整棵树移植进去,但他的房子是在一个小巷子里面,大车没法开进去,所以你就知道他是和一般百姓混居的,谁能想到,在那条百姓进进出出的小巷子里,会出现这样一个东西。他可以把旧砖头全部一一编号拆下来,然后再照原样的顺序安回去,如此进行重建。这个过程本身就很后现代,同时也是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一个隐喻。生活先被摧毁,然后又重建,它的多重性全部扭合在一起,类似北京、上海随处可见的建筑奇观与文化奇观。


因而,你要描述这样一种情况出现的时候,你就不能用以前的渐进方式,必须考虑到现代社会的结构断裂和历史的突发性变化。


问:我原本以为上海它的商业文化会更加自然一些。


吴亮:上海也有很多像蔡国强这样中间介入改变其原有生长方式(或阻止其衰败过程)的宅子。你看着不起眼的一幢小楼里,很可能里面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俱乐部。社会的现状就和这些房子一样,你一时半会是看不清楚的,它的历史还在走。


“用文学思考所有问题”


问:为什么在经历过批评界、艺术界之后,您又来做《上海文化》这样一本文化评论杂志,这其中是否有您的一些想法和寄托?


吴亮:不是我想的,是领导叫我做的。我接受任务。《上海文化》创刊于1987年,一开始叫《上海文论》,2009年我接手后,就想重新做一本以文学批评为主的杂志。之前我们开过一次会,我说,首先,文学已经泛化,它已经不是我们以前想象的那样单纯,我们首先要把自己打开。尽管如此,它还是有自己的核心,我们目前还是以传统的文学研究为主体的一本杂志,这是由我们主办方作家协会和文学研究所的性质决定的。但我们应该尽量超越习惯的做法,所以有些栏目设置,比如像“视野”、“跨界叙事”,是尽量趴在窗户上朝文学之外张望;另外一个,是通过批评文章或者文学史的文章,把这种视野带进来,并不是题目本身,而是以跨越学科的方式来讲一个作品,杂志封面上打出的“新批评”和当年艾略特他们所说的“新批评”是不一样的,并不仅仅是形式上或者文本上的分析。

其它就是一些常规的栏目,也没有特别的新花样好翻,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新东西呢?关键就是你怎么来理解这些栏目,你要找到什么样的文章,你的标准是什么,这些就很难言传了。不过文字永远是第一位,如果文字都不行,你还会有什么好观点,那是不可能的。


问:杂志中曾经有一个栏目是“一个作家和一个城市”,写到了王朔和北京、刘呐鸥和老上海、叶兆言和南京、孙甘露和上海,可后来这个栏目为什么不见了?


吴亮:没有好稿子,我宁可让这个栏目暂时空缺。


问:您曾经说过:用文学来思考所有问题。那么,作为一本文化评论杂志的主编,您如何对上海本地的热点话题、市井生活等等作持续的关注和了解?


吴亮:要了解这些,上海其实有许多报刊可以去看,像《上海星期三》、《周末画报》、《外滩画报》、《青年报》副刊。但我对这些信息兴趣不大。


问:您现在还会关注当代艺术?


吴亮:还会,但也只是作壁上观。这就是我现在做《上海文化》杂志的好处,我关注的问题不再需要自己去一点点琢磨,我可以找人来研究,然后把它集结出来,使之成为一系列的答案,或者说是解读。


问:比如做《上海文化·秋季增刊》时,其中包括电影、摄影等等,那些选题您是如何确定的?


吴亮:你没发现吗,那些选题几乎全是过去时,我强调历史性。因为一切迟早都要变成历史。但在具体操作时,我需要鲜活,包括对当下事件的敏锐、你整个的知识体系和视野,你的文采,都应该是鲜活的。你虽是写历史,但照样应该写得很鲜活。


问:那有没有想过,通过《上海文化》这本杂志来影响一个普通读者,甚至是普通市民?


吴亮:没想过。我不奢望他们会来看这本杂志,假如有,那是一个美丽的意外。主要的读者还是批评界的文艺界的,还有学院。我现在着力寻找一些年轻人,新人,包括学院才俊与敏锐的媒体工作者。我到退休还有五年多时间,现在自己的状态和经验都还管用,我能做的只有两点:一个是知道学习,一个是相信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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