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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策:滕肖澜中短篇小说发现的智慧

2014年07月21日10:43 来源:《文艺报》 关联作家:滕肖澜 点击:


我至今和滕肖澜还没见过面,对她的了解全凭读她的小说。从“知人论世”这一条上说虽有缺憾,倒也省却了许多人情世故方面的顾虑,就文本谈文本,却也清爽。

  滕肖澜的小说里,中篇写得最好,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篇《你来我往》(《人民文学》2006年第12期)。由此我便也关注起这位叫滕肖澜的青年女作家了。《你来我往》应该算是新世纪这十年里,写得最好的中篇小说之一。故事框架是个非常有趣的三角关系,犹如一种特殊的“三角债”。在这个三角关系中,真正操控着局面的主角,其实不是掌握着大权的官僚马副总,也不是讨要抚恤金的苦主刘芳芳,而是那个貌似身处最底层,却早熟得可怕的十几岁的小女孩王琴。小说里的这种三角关系其实是一种“潜规则”的关系,当正常的司法关系、伦理关系与人际关系因种种原因而不能顺利地进行时,社会上的各种“潜规则”就会凸显。比如小说里的马副总,遇到老实人就连哄带骗,遇到能闹的就偷偷妥协……刘芳芳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主妇,但在这扭曲了的维权过程中,却学到了丑陋的人生第一课……与刘芳芳相反,才十几岁的小女孩王琴,却早已经在艰辛的生活中磨练出一副精灵古怪模样,对社会上的各种“潜规则”谙熟于心且运用自如,犹如一个魔鬼附身的小恶魔……小说结尾处刘芳芳做的那个梦,实在是神来之笔——王琴已经作为一个恐怖的象征进入到了她的潜意识,梦中合理性的夸张情节给王琴这个人物又补上了最最点睛的一笔:一个扭曲的社会关系中扭曲了的“小恶魔”。

  滕肖澜写得最好的小说,貌似都与这种三角关系中的对峙、互动与纠结有关,就姑且称之为“滕式三角”吧。再看她今年发表的小说《美丽的日子》(《人民文学》2010年第5期),写的是上海的寡母、独子与外乡媳妇之间的斗智斗勇。寡母对儿子在精神上的依赖和感情上的占有,以及儿子被寡母以“母爱”的名义操控导致人格扭曲的故事,作为一种文学母题,比比皆是。其中张爱玲的《金锁记》、曹禺的《原野》、虹影的《你一直对温柔妥协》等都堪称名篇,国外作家如莫利亚克、劳伦斯等更是写这类母题的高手。不过,不同的作家对这样一个母题的利用是不同的,滕肖澜写这个母题,虽然也把卫老太对儿子的感情占有,以及儿子卫兴国由于人格得不到正常发展而变得幼稚、懦弱、低能写得惟妙惟肖,但她真正的着笔处却不在于这对母子之间的纠结,而是外乡媳妇姚虹与这对母子之间的互动,从而把这一母题又纳入了她的“滕式三角”里。滕肖澜关注的不是“俄狄浦斯情结”,而是上海的小老百姓们如何“过日子”。

  “滕式三角”的精彩处,其实不在其结构本身,而是借助这种三角关系以一轮更比一轮精彩的“智斗”情节,将故事推向让人意想不到的高潮。滕肖澜的高明处,则是很少编排“天外飞仙”式的惊悚和奇幻来给情节发展助力,而是从最“生活”的普通细节中提炼。像《你来我往》中老实本分的刘芳芳,每每从精灵古怪的小女孩那里学得一招半式,便以彼之道还诸“他”身地去对付马副总,失算后再以马副总应对她的法子去对付小女孩,那些招式单看起来都很普通,绝无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效,但被组合进“滕式三角”这一特定结构之后,便都一下子惊心动魄起来了。《美丽的日子》里姚虹对付卫老太的法子也很老套,什么假装怀孕,赖在门口不走,等等,但放到卫老太与姚虹这对上海女人与外地女人、准婆婆与准儿媳的特定关系中,再结合了两个女人心理与情感上微妙的变化,老套情节便焕然一新了。滕肖澜很少会为编排某个看似“精彩”的情节而让人物跟在情节的后面疲于奔命。她设置情节,其实是在给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和情感的自然发展寻得一个落脚处。比如写卫老太带姚虹去剪头发,卫老太花了40块钱,心疼“剪个头可以买3斤大排骨了”。后来二人真的去买大排,“卫老太正要拿皮夹,姚虹却抢着付了,‘姆妈,我来。’给了小贩20,又给了卫老太20”。姚虹说,“我自己剪头发,不能让姆妈出钱”——这就不单是一个情节上的小插曲,而是姚虹作为一个“上海女人”的成人礼,不仅是外貌与发型上的,更是心理和情感上的。

  我以为滕肖澜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她的小说是发现语言,而不是驾驭语言的。此话怎讲?我们通常说的写实小说,看似都很“生活”,其实其间的差异还是蛮大的。真正的写实,是要在生活中有属于自己的全新的发现,而不是用“生活”去填充已被预设了的俗套化想象。有些作品虽然“生活气息”很浓,细节非常逼真,写农村的老屋、农民的吃食等等,看上去都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但那其实只是“真实”地再现了老屋和吃食,更像是一种民俗式的文学考察,而与真正的中国现实反而没什么关系。再比如前几年的某些“底层叙事”,一写到底层,就苦难、无助、善良、无辜……看起来也很“生活”很“真实”,但那是貌似“真实”的“神话”。方方《万箭穿心》里的李宝莉就打破了这个“神话”,滕肖澜小说里的王琴、卫老太、姚虹们也打破了这个“神话”。什么是发现?这就是发现。真正的文学永远都是面向未知发现未知的,而不是用来证明已知的。这道理其实挺简单,但真正悟明白了的并不多。

  我一直认为,比小说里叙述者的“叙述视角”更重要的视角,是作家观察现实的视角。站在理想主义的云端里俯视芸芸众生,是一种视角;站在芸芸众生里仰望大人物,又是一种视角;站在现实的土地上彼此平视更是一种视角。能兼备这所有视角者,自然是大师,如曹雪芹。滕肖澜虽说还不是大师,但她确实很善于平视现实,以平常心和平等的视角去看待现实中的人和事。用滕肖澜自己的话说:“也许在许多人的眼里,上海是烂漫多姿的,像颗夜明珠,美艳不可方物。而在我看来,上海只不过是个过日子的地方,很实实在在的地方。绝非五彩斑斓,而是再单调不过的颜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柴米油盐,鸡鸡狗狗……真正的上海人的日子,航拍是不屑于拍摄的,是略过的。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上海人的不易与艰苦……”

  虽如此说,滕肖澜却绝不琐屑,她写小市民,但又毫无小市民气,小说里自有一番超凡脱俗的情致。比如《姹紫嫣红开遍》(《人民文学》2007年第9期),讲的就是普通人优雅的内心生活与外界世俗社会的冲突。京剧是这篇小说中的一个符码,是象征着内心精神生活的一个世外桃源。父女两代人,都将自己的人生、爱与友谊,托付给了京剧,然而,京剧作为一种隐喻,在小说中并不是大而化之的,而是具体可感的,这让我感受到了其中来自张爱玲、白先勇的血脉,也让我想到了李安的电影《饮食男女》。就如同一种古典的优雅生活方式,在嘈杂的现代生活已难以为继一样,有关京剧的种种情结,也注定了一种边缘化的生活方式。项海与项忆君父女,便是心中怀抱着这种优雅而在现实中生活低调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姹紫嫣红开遍》没有把优雅与世俗写成二元对立式的激烈冲突,而是以一种非常优雅而平和的心态,在现实生活的夹缝中展开了故事的想象。人生如戏,项家父女以及他们周围的人,也都戏里戏外地忙活着,但也并不都是优雅。父女俩各自有着各自的罗曼史,而结果又都出乎意料,但父女俩的生活态度却仍是波澜不惊、从容淡定、荣辱皆忘。与其说戏剧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还不如说他们已经成为了戏剧中的一部分,他们的生存状态就像戏剧中生、旦、净、末、丑中的某一角色,他们的人生也像戏剧中的既定情节。

  我觉得《倾国倾城》(《人民文学》2009年第3期)在滕肖澜的小说中更像是个异数,一反她从容不迫的“生活流”,写成了职场版的《色·戒》加《潜伏》。小说的高明处,是叙述者的不动声色。小说中所写的事,其实全是黑幕的、扭曲的、潜规则的,比如佟承志等人的种种徇私违规等,但小说叙述者却全当做是正常事写,完全不带善恶分辨,这种看似麻木的声音其实更具有反讽的力量,比肤浅的道德批判更深刻。在完全失去了善恶语义对立的语境里,游戏的规则被凸显了。在这个游戏规则里,一切都成了争权夺利的棋子,潜伏、偷情、美人计、计中计、谍中谍……在这样的一场比战场更残酷的职场游戏中,每个人都深谙游戏规则。然而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为奇妙的其实是庞鹰,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如《色·戒》里的王佳芝一样,是崔海派到佟承志身边“潜伏”的“卧底”……真的是“谍影重重”了!但最终庞鹰却也如王佳芝一样,在即将成功的一瞬间,爱情的力量克制了精心的巧计,而终致功亏一篑——庞鹰是惟一身陷游戏之中,却不谙游戏规则的人。

  与滕肖澜以往的小说相比,这篇小说略显不足的地方,是有些为故事而故事了。虽然故事很精彩,人物也丰满,意义也深刻,只是合在了一起似乎有点不配套的感觉。看得出来,滕肖澜是想超越自己的,想让小说更加充满张力。《小么事》(《上海文学》2010年第2期)也很不错,女主角顾怡宁活脱脱就是《姹紫嫣红开遍》里项忆君的影子,只不过多了些烟火气。滕肖澜总是在这种类型的女孩身上倾注更多的情感,通过她们的眼睛去看,通过她们的耳朵去听,我想这类的女孩子大概就是作者内心中的“理想自我”吧。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来我往》和《美丽的日子》这样的小说,因为其中充满着发现生活的智慧。如果说当今的年轻女作家里有谁得了张爱玲的余韵,我觉得至少有两位,一位是阿袁,一位就是滕肖澜。阿袁更多的是在文体和语言上,而滕肖澜则在于她看待现实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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