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9月24日10:29 来源:文学报 关联作家:张怡微 点击: 次
我从高二开始写小说,第一篇给了新概念作文大赛,第二篇就发在了《萌芽》杂志。那之后和许多人一样,以小说、或散文的形式,写校园、写童年往事、写青春苦闷。18岁时出版了第一本书。大三时,因为《上海文学》杂志的中篇小说比赛,开始渐渐告别青春题材,在传统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也是在《上海文学》编辑的推荐之下,加入上海作协,正式成为了一名青年作家。2009年,我从复旦哲学系考入中文系文学写作专业读研究生, 这些年来,每当我回顾这个过程,都觉得自己幸运。积跬步,一板一眼,虽不至于涉足千里,倒也累积着一点一滴的进步。但我自己心里知道,关于写小说这件事,我才刚刚入门。因缘际会,在学业之内或之余,我上过很多写作课。 换而言之,在“萌芽时期”,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故事与认识的关系。我的本科专业是哲学,师从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教授,对社会批判不算陌生。但我对社会的认识是认识,我写的故事是故事,两者没有什么联接。文学写作专业时, 是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我渐渐摸索出了一些写作经验。也知道如何找寻题目训练自己“画鸡蛋”。吴念真也重视这个过程,他给学员出的题目都十分通俗、又充满张力。如“寂寞”,他启发我们说,“最寂寞的声音是听别人做爱的声音,你们想想看。”又如“告别”,他说起今村昌平写《楢山节考》的源起,大纲是讲一家人把老人载上山去,一边参观养老院的设备,一边说这边多好多好。老人入住以后,看着家人开着车下山的车灯渐远。结果隔壁的欧巴桑看到了,对他说,“他们是不是说以后每个礼拜都会来看你?他们不会来的。” 台湾作家对于市民情绪的把握,十分细腻精准。有时用一句话、或一个场景,就能够力透纸背转圜戏剧性的命运。作家蒋晓云的民国素人志系列创作,这两年来对我的影响也很大。当时我写了很多工人新村题材的小说,陆陆续续发表,心里想做点什么深入的挖掘,却总是游移在家长里短中不能跳脱。我是看了蒋晓云的小说之后,开始留意到所谓“悲喜剧”的技巧。台湾中文系的学科设置,也令我误打误撞,研究了一年半的明清小说。无论是从话本,还是章回小说中,我阅读了许多看似狗血、却又具有摄人心魄之力的戏剧作品。这些长短篇,若我没有到台湾学习,恐怕永远都不会有心接触到。 我以前很耽溺写苦楚的小市民,但又没有办法解释这个人物已经惨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不去死。说来好笑,但有时这的确很重要。世情生活中,必然有一些特别细琐的安慰,可以疗癒创伤。有时是钱,哪怕很少的钱,少到作者本人觉得很可笑,不至于影响人物命运,但它却能有大效果,还能疗癒人。今年我拿到“联合报文学奖”的小说《奥客》,在台语中是不讨人喜欢的客人的意思,取材于浦东三林一家新村照相馆的故事,我嫁接到台湾的背景下,居然能够通过普世的人情世故打动在地人。我很意外,也很感恩。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没有通过蒋晓云发现“悲”与“喜”之间的纠缠,而如以往一样只放大“悲”,我可能不会有现在的进步。且与此同时,在准备《奥客》人物时,我也根据过往的写作课经验,为人物写作前史。《春丽的夏天》撷取《奥客》中“春丽”这个人物,自呈一篇,后来发表于印刻旗下的《短篇小说》杂志。 和同龄人相比,我写作之路可以算是十分顺遂,也受到了良好的写作训练和教育,感谢时代。甚至在台湾,我已经有足够资格可以被酸为“文学奖作家”。那不是真的作家,而是奖金猎人。不尴不尬的位置与泛泛的寒暄常常令我警醒。一方面,求学成本的高昂,令我不得不写作大量的专栏、书评、采访稿养活自己和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异乡人,我的孤独也令我惯性地投入文学比赛的竞技,不用面对活生生的社交,像是仅对自己的战役,检验近来的阅读与创作。 我一直记得去年此时在台湾,当我意识到台湾博士的学制比我想象的长得多、而我准备的钱并不够时心里静荡荡的感受。那个月开始,我每天五点三刻起床,跑步、洗澡,吃早餐,七点半就是开始为大大小小的刊物写作柔情蜜意的宝岛推介、新书推荐、电影导览。下午写作业,当时一门课每周都要做五篇40页以上论文的摘要。晚上还依着文学奖的日程写比赛。直至学期中的一个深夜,我收到一封邮件,说我获得了一份私募的奖学金。当时我不敢相信,因为时间太晚了,一时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忽然有一种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开心的滋味蔓延周身,但转而,最大的感受就是浑身酸痛。虽然我好像忽然不需要再担心三年内的学杂费,只需要为生活费计划,但我的工作已经满满当当排过年关。我依然要依着机械的节奏搭理全部的日常生活,容不得半点通融。幸而这一年,我一共拿了四个文学奖,从天而降了对我而言颇为丰厚的“金币”,哪怕攻完学位需要四、五年,我应该也不至于会因为严苛的陆生制度之下高昂的求学成本而辍学了。 这一年,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感谢台湾”。因为我知道,我能够站在这里浪掷青春做自己的文学之梦,竟然还仰赖着两代人艰苦的努力。我除了是一个来自上海的青年作家,如今又多了一个身份是“陆生”。我的许多养分,来自于两岸互通,而文学,是这种互通的鹊桥。但归根结底,在情感上,我从未离开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一想到就会潸然的工人新村。我的早已分道扬镳的父亲母亲…… 生活的锐度,生命的悲欣,统统借助故事内化为我心灵生活的一部分。我很沉迷于此,从未觉得辛苦,最多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愤怒。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但更希望自己是一个热切而真诚的人,记录自己所走过的时代,记录自己脚下的土地,和那些身边活得那么疲累也不过是活成一个普通人的朋友、邻居、长辈、陌生人。 有时我也是自己的陌生人。同栖于亲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