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按钮
关闭按钮

您当前的位置:主页 > 会员辞典

张定浩:爱和怜悯的小说学

2015年01月19日10:27 来源:《南方文坛》 关联作家:张定浩 点击:

在三卷本《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以下简称《无愁河》)的卷首,有黄永玉手书的一行字:爱,怜悯,感恩。这是他的表叔沈从文对他说过的五个字,他念念不忘,预备作为自己以后的墓志铭。只是如今他先将这五个字刻在了小说《无愁河》的前面,一种伦理的自律随即悄然践行为一种审美的要求,并照亮了这位老者在人生暮年掀起的长河般的写作抱负。

“我认为的好书,”在一封写给密友露易丝·高莱的有关《情感教育》的信里,福楼拜说:“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针对什么的书,不受外在牵连,全仗文笔内在的力量,就像地球全无支撑,却在空中运行,书中几乎没什么主题,至少是没有明显的主题,如果可能的话……形式技巧越圆熟,同时也愈在消弭自己。形式离弃了一切仪规、定则、分寸,不取史诗而取小说,不取韵文而取散文,不承认正统,像自由意志那样自在写作。”这段话可以直接移作《无愁河》的注脚,在多重意义上,《无愁河》都更为接近于《情感教育》,而不是乍一看很容易联想到的《追忆似水年华》,在《无愁河》中,作者首先是处于一种福楼拜式的尽力“消弭自己”的非个性化状态,从而让万物先尽可能地自由呈现,而不是如普鲁斯特般、以充满强烈个性的对于隐约不明意念的执拗捕捉来探究属人的内在真实。

也许这样的将《无愁河》作者归属于福楼拜阵营的判断,会立刻引发质疑:在《无愁河》中,那个老年黄永玉难道不是时时刻刻都忍不住要现身吗?他难道不正是常如福楼拜所反对的那样,在叙述中忽然就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吗?比如,在写尽序子的表兄弟们熬夜做“鬼脑壳粑粑”的开心喜乐之后,作者笔头一转,说:

 

这里我要提前说一说他们的‘未来’。我忍不住,不说睡不着,继续不了底下的文章。他们没有一个人活过八年抗战,没有端端正正地浅尝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的青年时代。……这一群艺术家此刻好梦正酣,离他们未来的不幸还远得很。明朝醒来,还有好多兴奋的事情等着他们。

 

他写序子向侯哑子学画,末了意犹未尽,一定用括号补充几句属于写作者此刻的感怀:

 

(近百年的战乱,家乡子弟的凋亡,贫困、漫长残忍的文化绝灭过程中,侯哑子的风筝画作怎么还能苟存人间?……和哑子交谈,不靠心灵靠什么?在高山之巅俯览脚下幽谷,大海岩上远望迷惘的地平线,请问你所为何事?哪里有什么实体?我一辈子从不投靠幻想,却得益于三位既聋且哑的画家的教诲。)

 

或许,必须认识到在“自由意志”和“消弭自己”之间有可能存在的非矛盾关系,甚至某种必然的过渡,才能够理解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的成功之后一次次向着相反方向的看似徒劳的努力,也才能够理解,老年黄永玉在《无愁河》中的一次次作者介入,并没有损耗那个逝去的朱雀城世界的自足存在,相反,因为有意识地将自我的声音从叙述中剥离出来,他得以在描写那个过往世界的时候,轻装上阵,呈现出一个听者和观者的纯粹姿态,他倾听和观看朱雀城万物的面影,当然也包括倾听和观看那个幼小的、同样以他者面目出现的自己。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写作《无愁河》的黄永玉,也仿佛一个纵浪者,他下沉至那片生他长他的海洋深处,捕捉一切在时间和遗忘中被静静保存的气息,偶尔,他需要浮出水面,呼吸一下现在的空气,以便更为有力地折返深海。

因为所谓“自由意志”,并不单单是任一己心意而行,正如斯多葛派哲人很早就认识到的那样,能够控制自我的人才有可能是自由的。控制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两岁的赤子,一尾鱼,一片树叶甚至一阵轻风,让自己成为男人和女人,成为万物的一分子,成为另一个人,且随时还能保持清醒的自觉,这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却也是现代小说书写者必备的教养。在这个意义上,因为《无愁河》在情节上的散漫就轻易指认其隶属于某种中国式的散文书写的小说传统,也只能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偷懒,它通过某种急不可耐的二分式判断,放弃了对于新事物的热烈思索。事实上,倘若《无愁河》真的值得我们珍重,绝非因为什么中国式书写或者某种类似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般的橱窗陈列,而恰恰因为它是极具现代性的写作,是一种就在当下生成的面向世界的有力存在,一种在隐秘中绵延传承的、爱和怜悯的小说学。

拉康曾经惊世骇俗地宣称,性关系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借助他人身体来达到自我享乐的过程,对他人的欲望最终不过是为了揭示自身存在的快感。同时,拉康也谈到爱,他把爱视为一种性关系不存在之后的补充,“在爱之中,主体尝试着进入‘他者的存在’,超越自身,超越自恋,从而与他人共同生存”,对此,阿兰·巴迪欧进一步说,唯有在爱中,一种迥异于性关系的、从“两”而不是从“一”出发的人类关系得以真正形成。

过去数十年的中国小说考虑最多的,是致力于摆脱某种集体意识的作者自我,是在和诸如家庭、社会乃至历史之类的庞然大物相对抗中渐趋丰盈的个体自我,这种在摆脱、对抗中日益解放的自我,在带给读者一度的明亮快意之后,如今却正在朝着极度的自恋自得迈进。无论是老一辈作家,还是更为年轻的小说书写者,在他们大多数人的小说中,作者一己的意识和观念都弥天弥地,这个意识和观念或许有厚重轻薄睿智愚蠢深刻肤浅之区别,但几乎同样都是单调的,在得到了一个足够骄傲的自我之后,他们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可以在这样的背景下,看待金宇澄的《繁花》在2013年度这个号称中国长篇小说的大年里,奇迹般的近乎于压倒性的成功。相较于那些更负盛名的小说家的作品,人们在《繁花》中惊喜地听见了久违的、本真的、人的声音。在那些市井闲话和饭桌闲谈中,不断有人“不响”,在“不响”中成为安静的倾听者,倾听另一个人开始说话,即便在说完之后,他们依旧懂得沉默,让那些已经说出的人声在空气中再静静停留一会。在《繁花》中,经常出现五六个人以上的饭局对话,写过小说的人都应当知道处理这样多人对话的难度,而这种多人聚会的场景,就是平静生活中的宏大场面,我们可以说,乔伊斯在《死者》中展现的对于一次圣诞聚会场面的控制力和感受力,是可以拿来与《战争与和平》中有关拿破仑战争的大场面相提并论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称《繁花》作者为处理宏大场面的大师。“我这辈子也没写过这么难写的东西,尤其现在正写着粗俗的对话。”依旧是福楼拜致高莱书信里的话,“旅馆一场,可能得花我三个月的工夫,自己也说不好。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深感自己的无能。我宁可尽瘁于斯,也不愿跳过不写。一场谈话,要写五六个(开口说话的)人,好几个(别人谈到的)其他人,还有地点、景物……造句就很难。让最凡俗的人也说话斯文,说话礼貌,表达上就会失掉很多生动别致。”在有关对话造句的艰难这个问题上,《繁花》作者倒是不止一次地在访谈中讲述过心得,他讲,当他回到上海话的日常思维中,那些对话就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

无独有偶,在《无愁河》的序言里,黄永玉说,“在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

故乡思维是什么?正如《繁花》中有汹涌而来的上海闲话,《无愁河》中也有着澎湃热烈的湘西土语,但它们都不是类似曹乃谦式的那种凭恃方言以展现某种独特地域风情的所谓方言小说。《繁花》和《无愁河》作者们的志向,并非打造出一个为观光客和怀旧者服务的民族风情园,而是创造出一个有人歌于斯哭于斯的生活世界,一个在他们的爱中得以保存的完整的故乡。刘醒龙曾在文章里引用过一句很漂亮的话,“再伟大的男人,回到故乡都是孙子”,《无愁河》就是从一个两岁的小孙子写起,耄耋老者在写作中朝向故乡,那故乡带着无数的声光面影带着全部的存在,在他的生命中缓缓出现,他现有的生命于是暂时中断,一切重新开始,他重新成为赤子。这,是唯有在爱的时刻才得以发生和持续的行为。

性和欲望让我们时刻想到可怜和孤独的自身,即便考虑到对方的欢愉程度那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但爱并非如此。或者说,爱的写作,正是令人暂时割舍一己的孤独存在,消弭作者过于强大的自我意识,让一个人奋力去成为另一个人,从而得以真切地感受世界的差异性和复杂性;爱的写作,就是召唤那些亲爱的人来洞穿自己的生命,而不是企图凭借一孔之见去解释他者的生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布勒东的话,“艺术最简洁的表达,就是爱”。

也唯有在爱中,一个写作者才得以穿越时光的洪流返回故乡。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这是《无愁河》的开篇,或许在很多年后会成为又一种值得流传的小说开篇。他坐在窗台上,太婆在和他说话,外面的香味、雨点和太阳一点点渗进来,更多渗进来的是声音,人的声音,凌乱,嘈杂,东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又急速涌进外头来客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报信声,那是爷爷要从北京回来,整个家就一下子忙乱和振奋起来。就这样,写到32页,“朱雀城”这个词才第一次出现。这种未必刻意的安排,暗示出不同于以往全景小说或长河小说的写作态度,虽然小说第一部名为“朱雀城”,但作者没有打算从远至近、从外到内、从环境到人这般的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推进和展现,相反,他在这里像是一个陷入爱中的人,他能听到看到感触到的,是爱人具体而微的面容、身体、动作和声音,而不是爱人的出身、工作乃至经济状况等等外在的属性,他直接进入对方的存在之中,进入那个两岁男孩的身体中。

在很多层面,《无愁河》与《繁花》都有共通的特质。它们均不在当代中国小说现有的诸趣味当中,它们都像是一个意外,一种反戏剧性和反隐喻的、“仅仅是按照事物本来面貌给我们描述事物平静状态”的小说。此外,这两部小说里都有新的、没有被暴力和谎言败坏过的中文,有无数嘈杂且真切的活人的声音,又都有力量连通那个正在消失的老中国。并且,如前所说,《繁花》作者堪称处理宏大场面的大师,而在《无愁河》中,那些连通无数琐碎日常瞬间的,作为平静生活中的值得期待和回味的宏大欢宴,也被处理得同样出色。

但唯独在爱的层面,以及随之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上,这两部作品又或许是不同的。《繁花》有点接近于《围城》,是中年人经历世故之后的冷眼与风趣,当然也有成熟的体谅和宽容,无论怎样,作者与他笔下的大多数人物之间,还是保持着适当的疏离,他愿意观看和倾听他们,但未必会愿意爱他们所有的人,繁花落处,隐隐的是阵阵秋意。相对而言,《无愁河》第一部则更接近于前四十回《红楼梦》尤其是大观园的部分,有少年人对于万物和众生无有拣择的爱惜,处处透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明媚春日的气息。是爱让一个老者再度年轻了吗?

 他写大雪天,唐马客的家被人恶作剧地堆上一个大雪球堵住门口:

 

尤其令人振奋感动的是唐马客家堵住大门口的那一坨足足两张方桌那么高的大圆球。纯粹毫无主题,抽象到极,莹澈,光滑,迎着曦光。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这明明白白是对唐马客门口的那坨大雪球说话的。

上帝都说话了,唐马客却是不高兴。他在屋里喊,他出不来。他不晓得,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骂娘还是应该好笑。他也不敢开门。门一打开,那么大一坨雪涌进堂屋怎么办?他“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干吼也吼不出所以然。门口围了很多人。

幼麟和他喊话:

“老唐,我是幼麟,要我们怎么帮你?”

“帮我查一查,是哪个狗日搞的名堂?”唐马客在屋里叫。

“要查,也是以后的事;眼前想个办法让你一家出来!”

听幼麟这么说,看热闹的人里头也有舍不得的:

“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可惜……”

另一些人讲另一种话:

“人家家门口,也要过日子嘛!这雪迟早要融,留不住的。”

 

街坊们帮着把雪球铲了,唐马客走出家门,开始抒发,讲话,猜测是谁干的,一直讲,

 

讲到,讲到,太阳出来了,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你可以想见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怀着止不住的笑意写这些文字,在他的笔下,那些逝去的人们依旧不停在讲热闹的话,四季跟着流转,又仿佛永恒降临,一切都不曾毁灭,“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他写朱雀城几条要紧的街,写街上的店铺,食货铺子“兴盛隆”,卖时鲜水果和烧腊的四代祖传“曹津山”,剃头铺,悦新烟店,广达银匠铺,悦升堂响器铺,布店“孙森万”,“同仁堂”中药铺……他就这么一家店一家店写过来,有些是大写意,有些是工笔细描,有些则是水墨点染,一段轶事掌故,几句买卖闲谈,三两个好玩的人物,他就这么一口气一条街一条街写下去,好放纵,好明亮。他说:

 

请不要嫌我写这些东西啰嗦,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有的诗才真像账单。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因为被春天的光芒照彻,成了诗,也就成了生命树上崭新的创造。

也会记载一些黯淡烦愁的时刻。比如序子的父亲幼麟终于要离开朱雀城的闲散岁月,去外地讨生活,一帮朋友凑了雅集在细雨的夜里来送他。喝茶喝酒挨了两个小时,终于有人开始唱歌,唱《春江花月夜》和《梅花三弄》。

 

醉得差不多,或醉得恰到好处,或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给笛声弄醒了。虽程度不一,朦胧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杏花;这光,这影,这颜色,这声音一起和在酒里了。剩下不喝酒的幼麟一个人清醒地守着这一群多年的狗蛋好友。

如此灿烂的夜!别醒,别醒!

……

幼麟慢慢站起来,对韩山和班鼓手得豫说:

“我来曲陈与义的《临江仙》吧!——‘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幼麟用最弱的声音结尾,及至还原回到寂静的空间;笛声与班鼓、檀板也跟随轻微消失。

 

如此灿烂的夜。像一切过往的诗人那样,《无愁河》的作者也有力量将夜色里的烦愁在爱中振拔成可以流传的歌,一不小心,我们就和作者一样,荡在里面,陷在里面了。

 

 

 

让我们再来谈谈怜悯。

我们的当代文学中,常见的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是知识分子对底层充满隔膜的热诚,是衣食无虞者推开棚户区窄门的探访,是异质性的侵入、缺乏尊重的关心以及有距离的想象。在很多小说家笔下,那些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每每是作为一个符号出现的,代表的是社会的不公、民族的苦难、道德的缺失、时代的遭际,乃至命运的无常,而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同样有资格拥有各种复杂情感和卓越能力的人。譬如,我们看到那么多的读者在感慨涂自强的悲伤不是其一个人的悲伤,而是所谓时代的“集体悲伤”,却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旨在催泪的苦情大戏,她把一桩桩不幸叠加在一个充满寓意的人名上面,她想当然地把卑微者和成功者的对立置换成低能和无耻的对立,她像一个丐帮首领一样,操控手下乞丐的苦难以榨取大众同情的钱币。

与之相比,怜悯,则是一种更为素朴的情感。怜悯者首先相信自己是和那个受怜悯的对象一样的人,他人触目惊心的苦难令他看清自身未被揭示的苦难,而在他人的痛楚面前,他并不敢立刻有所表示,因为自觉轻薄,他只是先深深地俯下身去,向一切深陷在悲伤中的命运低头致敬。《无愁河》里专门讲述过几个可怜的疯子,用当地的话叫做“朝神”,在摊位上死乞白赖讨东西吃的“羝怀子”,温和缠绵,欺软怕硬,少年人爱逗他,却也爱听他摆龙门阵;留宿土地堂里的永远自我忧愁的罗师爷,被顽童扯着飘零的烂衣却郑重其事地警告对方小心他的沾衣十八跌;打更人唐二相,没有老婆,爱在女学堂门口显摆诗文在夜里将转更的点子打得密透的孤单人;从大小姐沦落为讨饭婆的萧朝婆,悲苦缠身,却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还有发疯时会光屁股吃狗屎、正常时候却可以扎出全城最好看风筝的侯哑子……他们“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却依旧努力在残缺中保持尊严,而更重要的是,整个朱雀城的人都参与到对这种人格尊严的维护之中。朱雀人会将对弱者的调侃和欺侮保持在某个适度之内,在一种素朴的怜悯心的驱使下,他们懂得尊敬一切的不幸,懂得将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视作自己的同类,而非异质性的存在。当然,《无愁河》的作者自然也同样懂得。

《无愁河》里更为浓墨重彩描绘的,是一个叫做王伯的普通女人。她长相平平,命苦,话少,经人介绍来狗狗(序子小名)家帮佣带孩子,时间不长,但主人家有难时,却二话不说背着两岁的狗狗(序子小名)逃难山中,一路和狗狗唠嗑,说尽平生,也说尽自己知晓的万物和人情。她有个从小玩大的苗族男朋友隆庆,平日无往来,必要时却可相互舍命。她待人诚恳厚道,也泼辣有原则,不信命也不信理,信奉的是“莫伤天害理,也莫让人欺侮”。她多年来待狗狗如亲生,却不妨碍她有一次,在刚刚上学的狗狗为了和一个新同学要好而割弃与跛脚庆生的友情之际,站出来破口大骂狗狗,

 

“你坐好!等我想一想怎么骂你。——嗯,你是个混蛋,你是个孽种!他一辈子都会恨你!他活好久就恨你好久,你一句话杀人不见血!……最欺侮他的就是你。你把他的心打碎了。碎了一地,补不起来了。——别看他小,我没脸见他。他把你白天当太阳,晚上当月亮。信服你,靠你,耐烦坐在岩头上等你一天,两天,三天……你慢慢会长大的。现在你不懂,你越大越会明白。没有比让人伤心更恶……”

王伯狠狠诅咒序子;她绝望之处是因为她明白大局无可挽回。她明白庆生和他爹这种人,在某些地方跟她一样。当弱者情感被逼到绝顶时,那令人生畏的庄严面目在凡间是难见的。

 

王伯夜里带着狗狗去找庆生赔礼,庆生家死活不开门,王伯挺起胸脯拉起序子往回走,“回去的路真黑”。在这时,作者竟忽然引用起《圣经》“罗马书”里的话:

 

“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上帝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这是奇诡奔放的转折,《无愁河》中时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叙事转折,像静水深流,猛然于横转处激起浪花。这转折与那种自欺欺人的虚假安慰和刻意安排无关,这转折不是要将最卑微者擢拔成高贵,或将最柔弱的点化成刚强,而是在见到人类内在心灵和外在身份的千种差异之后,还有力量将他们拢合在一处,令他们得以在同一个、被爱和怜悯的光照亮的舞台上生活,我们在这样的转折中感受旧有成见的破碎,以及灵魂的新生。

怜悯令我们平等,令我们知晓他人是和我们同样的人,无论他是行善还是作恶,是在高处抑或低微;令我们知晓这个世界可以容纳聪明话也应当容纳蠢话,就像序子家婆批评幺舅时讲的,“有时,也要让人讲着好玩……世界上也不能光是聪明人讲话……你这人,整天不讲话,也不让人讲,也难像正经日子”。

爱,则令我们奋力探究和接受那些自己不可理解的人和事,接受另一个和自己不同的存在,无论他美丽或丑陋,富有或贫穷。爱令狭小的自我扩展,向着整个宇宙。爱令我们自由。

于是,那些怀揣爱和怜悯的写作者,仿佛是永久生存着。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生活在历史的不同时代,不同空间,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他在,美尼斯王统一埃及的时候他也在,他在威尼斯的桥上吟诵欢歌,也在劳改农场的灯光下半睡半醒,他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士,也做过一方的霸主、落拓的书生、贫苦的农妇。他是一切人,也是一。

以爱和怜悯的名义,那个九十岁的老人,依旧在如同朝阳一般地奋笔疾书。

 

上海作家协会版权所有 沪ICP备14002215号-3 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3678号
电子邮件:shanghaizuojia@126.com 联系电话:086-021-540397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