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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海:驯养生活

2015年01月19日10:26 来源:南方文坛 关联作家:黄德海 点击:

 

《天体悬浮》,甚至田耳的几乎所有小说,即便写悲剧,也给人一种活力四射的感觉。这种活力,在当代小说里,我似乎只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的一些作品里感受过。不过,那时候的活力,跟一个时期的上升势头有关,人人都抱着一种奔赴新时代的热情,当然就有活力。进入80年代末期,人们对新时期的欢欣鼓舞遇到了阻碍,兴头慢慢降下来,人逐渐变得恹恹的。小说也难免感染了这种病废的气息,加之创作上现代派小说携带的阴郁成分日益加重,那种曾经非常鼓舞人的活力在小说里就逐渐减少了,甚至于除了一些对时代状况免疫的作品,连爽朗的笑声都在小说里消失不见。

田耳的《天体悬浮》里,却充满了一种肆意的笑意。这种笑意不是为了表现“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的文人式幽默,而是因生活的委婉曲折而来,跟人的迂执、笨拙、狭隘甚至卑贱有关,却不是嘲笑,没有讽刺,所以情真意切,有上好的腔调:“是老式蹲坑厕所,据说里面经年的陈粪,干结板滞,一层层淤积起来,枪都打不穿。我刚来时,是伍能升带我熟悉环境,厕所也是环境的一部分,他跟我就这么介绍。我当时收不住嘴,问他:‘哦,那一枪是谁打的?’伍能升说他也不知道,是别人告诉他的。说完,他才有所反应,看着我呵呵地笑起来……那以后,所里的人再跟新人介绍起那个厕所,说到打枪,便会连带地说,小丁还问是谁打的枪哩!”[1]在《天体悬浮》里感受到的活力,跟这笑意相似,不高亢,不卑琐,不刻意,不衫不履,切切实实,是人的活力在日常生活里铺展开来的样子。

钱锺书在《管锥编》中隐括柏拉图《理想国》:“人性中有狮,有多头怪物,亦复有人,教化乃所以培养‘人性中之人’(the man in man)。”[2]柏拉图真是古典情怀,他笔下的苏格拉底主张让“人性中的人”“管好那个多头怪兽”,“把狮子变成自己的盟友”,“一视同仁地照顾好大家的利益,使各个成分之间和睦相处”。而现代小说(甚至现代一切文字?)却大体走了一条相反的路,他们放纵着人性中的多头怪兽和狮子,“让人忍饥受渴,直到人变得十分虚弱,以致那两个可以对人为所欲为而无须顾忌”,或者“任其相互吞并残杀而同归于尽”[3]

我们从不少严肃的现代小说中感受到的气息奄奄,甚至阳亢的反抗挣扎,差不多都可以看成对两个精怪的屈从或放纵。另一面的情况大概更不乐观,很多人自以为写出了“人性中的人”,却不料只是写出了抽去精怪的人,平面刻板,不过是一副人的躯壳,一丝儿精气神也无。不妨这样比方,人性中的人与其中的两个精怪,一起构成了生命的活力。这个活力必须表现在生活之中,表现在桩桩件件具体的事上,一旦提取出来,在虚构的世界里重新塑造,活力就没来由地消失了,仿佛一个人被提走了魂。不过这话有点矛盾,小说不都是虚构的吗,田耳小说的活力何来?

《天体悬浮》保持的动人活力,或许是因为田耳即便在虚构的世界里,也没有把活力单独提取,他写进小说里的,就是人性中的人和两个精怪,它们各自保持着自己的生命力,一起穿行在纷繁芜杂的世界里。为什么很多小说不是这样的呢?因为很多人自信地以为,他们有能力提升或过滤生活,把活生生的世界加工成一个删繁就简的艺术品。不止写作者,普通人也充满加工生活的热情。田耳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以前朋友知道我写小说,但不知道会发出来,就瞎扯,我能得到很多,他们给的都是原始材料;现在,他们经常给我加过工的产品。最痛苦的是,有年纪较大的人找到我,要跟我讲故事:‘我的一生就是一本大书’——但听了半天我什么也得不到。说这话的人通常会加工他们的经历,一旦加工,大都是舍去有用的东西,留下残渣。”[4]

不难看出,田耳也不是把生活直接写进了小说,他有自己的选择方式,有自己对生活的观看之道。只是这个观看之道,远离了意识形态,弃绝了各类大词,没有哲学、抽象、形而上,是一种朴素的观看。这种观看,不抱成见,不师成心,脑子空白,不提前带上自己的观点,然后贴着人物,走进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因适意或艰难而来的欢乐,幸福,烦恼,委屈,一点点写进小说。这些人心的微澜,尘世的琐细,因为未经成见的提炼,不虚浮,不张致,细细密密地显现在人物的行为之中,自然地流淌于整个生活不绝的长流,因而有一种与生活本身的活力相生相长的郁勃之气,小说便显得生气灌注,元气淋漓。

 

 

田耳曾在派出所闲待过一阵,观察到了“辅警”这类人。他们是临时工,在所里没有地位,吃苦受累的活却都是他们干,因而拥有派出所的正式编制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事。为此,田耳构思了一个作品,写两个能力很强的辅警争夺唯一的转正指标,写着写着,却发现,“现实生活中,获得一个编制对具体某个人可能有意义;但如果把它写成文章印杂志上,就显出格局小,所以自己写起来也没劲,没写完扔电脑里了”[5]。这个扔在电脑里的中篇后来蓬蓬勃勃地长成了《天体悬浮》,争夺转正指标只成了小说的一个组成部分,小说的格局呢,不再是小的,甚至有那么点,嗯,宏阔。

小说仍然开始于一个小城里的派出所。符启明和丁一腾是辅警,一起抓嫖、抓赌、抓粉客,一起偷鸡杀狗,无所事事,一起恋爱,一起失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见到了人性晦暗的角落,自己也不免在这晦暗里挣扎。被一巴掌揭掉半张脸皮的粉哥,心安理得吃软饭的光哥,无暇顾及羞耻之心的皮条客,为了甩掉苏妹子而污蔑她有杨梅疮的符启明,都是这种晦暗的表现,标示着人性向下的堕落。最为集中地表现出这种向下堕落的,在小说里是符启明掌握全市的皮条生意、买卖凶宅,改变了符启明生命走向的小末、沈颂芬和安志勇三人嗑药后的性爱游戏,以及马桑被安志勇招妓后的自杀骗局。在卖淫、凶杀、放纵和招妓里面,本就有人性晦暗一角的释放,人却还在这其中加入了金钱交易、情感背叛和密谋欺骗,使本来就晦暗的人性角落,更加显出不堪。

写这种人性的晦暗角落,写作者会有“发现的惊喜”,也让作品在探索人性的长路上走得很远。这差不多是现代小说的惯技,或者用前面提到的《理想国》里的区分,大部分现代小说,都把心力集中在对人性中多头怪兽和狮子的探索上,往往忽视了人性中的人,或者把人性中的人当成了孱弱的、无法抵挡人性暗角的部分,写作者自己也容易沉溺在黑暗的泥沼里。不过,或许这不只是现代小说的特征,倒是大部分文学作品的惯例,自古希腊肇端“诗与哲学之争”时已然如此。柏拉图要把诗人赶出理想国,很可能就是因为“诗(按或者广义的文学)迎合快乐的需要或煽动人放纵的自由,诗必然导致欲望、尤其是性欲望的统治”[6]。《天体悬浮》里那些人性中晦暗的部分,大约就是人不知节制的欲望唆使的,带着未经清洗的欲望所有的丑陋和肮脏。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说,“每种技艺和探究……都以某种好为目的”[7],小说当然也不应例外。《天体悬浮》的宏阔之感,正是在写人性向下的晦暗角落之外,还写出了一种对更好和更美的渴求,写出了人向上的冲动。这个冲动,最明确地表现在与标题相关的“观星”中。观星自小说较为靠前的部分出现之后,就一直贯穿其中。女主角小末和沈颂芬喜欢观星,男主角符启明喜欢观星,后来“我”的妻子王宝琴也加入观星的行列,符启明甚至有一个以观星为号召组织起来的“杞人俱乐部”。田耳开始觉得,“小说将派出所的生活写得过于沉重压抑,这也是写作中小小的失控;将观星写进去,就是一种补救措施”,后来却发现,观星“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也特别有帮助”[8]。不管这个不经意冒出的念头如何偶然,在小说里,观星代表着人对无限和辽阔的向往,几乎成了人向上冲动的隐喻。女主角之一沈颂芬有一段对观星的说法:

 

只有两件事能让我一直心旷神怡,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人都是脚踩大地,头顶天空,要是这一辈子只和大地发生关系,忽略了天空,你至少就失去应有的一半,甚至是更为重要的一半……从我个人的经验看,观星的爱好不光让人变得充实,也让生活变得轻盈。仅仅和脚踩的大地,每天的生活发生联系,人会有一种甩不开的沉重……要想排遣压力,观星的爱好无疑是最佳选择……慢慢地,你发现人类的总和也不过是一个尘埃……你会沮丧、失落,但经过一阵的适应,你会在生活中得来一种从未体验的轻盈。有一天,你会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你生活的全部,身边的一切,这里面有难以言说的快感。

 

这段对观星的总结陈词因为沈颂芬稍显虚荣的性格,有些夸张和虚浮的成分,但观星隐喻的人向上冲动非常明显。人不甘心囿于脚下的土地,以直立的姿态向往更辽远的世界,自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概。这个向上之心,是人异于禽兽的几微之差,也是人自身有意无意的内在需求,是那个“人性中的人”对尘世中的人发出的召唤信号。

与观星隐喻的向上冲动直接相关的,是小说中关于“道士命”的说法:“乡村里某些奇人、异人、能人、怪人,他们的才能没法用当官、经商、考学、搞女人之类的常见选项加以归类。说起这些有着怪异秉赋的人,大概是让乡亲们有了表述的困难,于是有人想出这个词加以概括……‘道士命’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不认命,和自己命运相抗争。他们通常都会离开家乡,凭着自身古怪才能、百折不挠的韧性以及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到处折腾。有了这命,一辈子都不会甘于平静,要么外出打拼混成一号人物,要么呆在家乡活成一个怪物。”不难看出,所谓“道士命”,就是不甘心囿于人生的一隅,聚拢起向更高更远处去的心劲,做向上觉醒的努力。符启明就是“道士命”的典型,他凭借内心的不甘,从派出所的小小辅警,最终混成了佴城举足轻重的人物。

人很容易忘记自己曾有过向上的冲动,但这个冲动与人的其他愿望相同,不会凭空消失,而是以复杂的变形方式表现出来,“道士命”还是其中较为容易辨认的部分。在《天体悬浮》里,除了观星和符启明混成个人物这样明显的行为,连符启明陷入恋爱状态时的顾身惜命,“我”想娶一个读大学的妹子当老婆,陈二的时时以正直自居,甚至连徐放辽对粉妹夏新漪的爱,“我”父亲把棺材本投入融资系统,都是这个向上冲动的曲折表现。一个人要珍惜自身和他者,要与更好的人为伴,要变得正义,要获得爱,要过上更宽裕的生活,不都是向上的渴望吗?只是这些渴望因为与不净的世俗有关,未免会沾染上世俗的各类芜杂,又或在世俗的尘埃里埋得很深,变形得面目全非,很难爬梳出来罢了。

田耳大概是用心做了这个辨识功夫,并如实看待人性中向上和向下的部分,把两端之间的张力拉得很开,虽然生活密密匝匝,却有人性高低之间的俯仰余地,因此作品便有了一种混沌苍茫的气息。《天体悬浮》的宏阔之感,或许正是来自这里。

 

 

在《天体悬浮》里,有一种对日常和人心的洞察。这种洞察有时是通过绝顶聪明的符启明之口,有时是通过老于世故的春姐之口,也有时从各种角色的口中零星流露出来,但更多的,是小说叙述者“我”——丁一腾的叙述连带出来的,应该是他的观察所得。这洞察因为隐含在小说的叙事之中,很容易被人忽略。这很像丁一腾在小说里的表现,相比符启明的风生水起,丁一腾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直到小说结束,依然不过是一个相对底层的角色。他自己也觉得,符启明“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过自己渴望已久的生活,而我一直有生活在泥淖里的感觉”。这样一个人物,仿佛只是符启明风光生活的天然配角。

随着小说的逐渐展开,丁一腾的戏份却越来越重,作用也越来越明显,甚至在结尾的时候,有驾符启明而上,成为第一男主角之势。从这个方向回看丁一腾在小说中的作用,像田耳自己说的,“符启明像一只风筝,可以飞得很高很自由,丁一腾则像拽住风筝的那根线。所以符启明对丁一腾有一种内在的需要,有一种不易觉察的依赖”[9]。丁一腾是这样一个人,他有自己的无能、无奈甚至不堪,却并不因此自卑,懂得该把人心向上的冲动和向下的堕落节制在这个纷纷扰扰、普普通通的尘世,不卑不亢地看待着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他看到了生活的苦况,体察了其中的悲哀,却能在艰辛里微笑。

《小王子》中讲到“驯养”(apprivoiser)——建立感情联系。狐狸对小王子说:“现在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小男孩,跟成千上万别的小男孩毫无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对你来说,也只不过是个狐狸,跟成千上万别的狐狸毫无两样。但是,你要是驯养了我,我俩就彼此都需要对方了。你对我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在外界流浪了很长时间的小王子由此知道,地球花园里无数的玫瑰,跟他自己星球上的那棵是不一样的,花园里的玫瑰“很美,但是空虚的”,而他的这一棵玫瑰,就比花园里的全体都重要得多。“因为我浇过水的是她,我盖过罩子的是她,我遮过风障的是她,我除过毛虫的(只把两三条要变成蝴蝶的留下)也是她。我听她抱怨和自诩,有时也和她默默相对。她,是我的玫瑰。”[10]不难想象,《天体悬浮》里那些麇集在人性两端、却远离了最切身的日常的人们,其实没有驯养过他们的生活。

丁一腾跟自己的生活,应该是这种驯养关系。乍见热络亲切的符启明,丁一腾就想,“他只不过是自来熟的性情,果子催熟得太快硬着心,人熟得太快也只是一种客套”,却也并不因此拒符于千里之外,甚至他们还成了最好的朋友。与沈颂芬热恋之时,因为沈要教他看星,丁一腾就警惕地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爱好,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的爱好强加给我?”即便如此,他们的恋爱关系还是按照通常的方式延续了很长时间。派出所旧同事伍能升误伤人命,担心自己被判死刑,眼神惶惑无助,作为律师的“我”仿佛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却没有一点自负和得意,因为“一个人无权指责别人对死亡的恐惧”。符启明准备把一台高端望远镜送给王宝琴,丁一腾并未拿回家,“我清楚,王宝琴只能是半吊子货,低倍率望远镜就够她用一辈子的了,我可不想她被这台望远镜激发起探测宇宙的万丈雄心”。不妨说,这个与生活建立了感情联系的丁一腾,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有心人。他把生活的点点滴滴和人心的沟沟坎坎看在眼里,洞察其中的隐秘,却并不张扬这些发现,懂得该怎样用自己的宽厚护卫它们。

小说倒数第二章结尾,丁一腾和王宝琴闹了矛盾,在她离家的一段时间,“我”想明白了,“老婆不但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亲人,具有唯一性。她身上的一切优点和缺点,其实都是用来和芸芸众生加以区分的特点”。从这个角度不难发现,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丁一腾,真是一个以往小说里罕见的形象。他对生活不激烈地对抗,也不一味地屈从,而是携带着自己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以最为普通的样貌,健朗地走进了小说熙熙攘攘的人世里,耐心地与生活里的幸福、欢欣、麻烦甚至困苦相处,也让自己在生活里长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1] 引文自田耳《天体悬浮》,用《收获》本,2013年第45期。以下引自小说的,不再注明。小说另有作家出版社单行本,20148月版。

[2] 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8月第1版,第1163页。

[3] 以上引文自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8月第1版,381382页。

[4] 《湘西作家田耳:我对底层不敢说是同情》,http://www.xxcb.cn/culture/yuedu/2014-08-13/8931323.html

[5] 《田耳:小说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让别人相信》,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8995430101jf9o.html

[6] 罗森,《诗与哲学之争》,张辉译,华夏出版社,20041月版,第14页。

[7] 引文用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译法,华夏出版社,20102月版,第5051页。参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0311月版,正文第3页。

[8] 《作为小说家,我以动物性的本能去体验》,http://paper.nandu.com/nis/201404/27/208826.html

[9] 《田耳:小说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让别人相信》,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8995430101jf9o.html

[10] 以上引文自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5月版,第97页,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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