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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鲁:献给童年时光的挽歌

2015年04月03日13:52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关联作家:陆梅 点击:


陆梅的长篇小说《格子的时光书》出版已有大半年了,我才有机会读到它。这让我想到她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的一句话:书要“捂”,等捂过一段日子再拿出来看,才会有所“悟”。或许,这本《格子的时光书》的书名,原本就隐含着几分预见与暗示意味?


十几年前,我曾为伊丽莎白·恩赖特的经典儿童小说《银顶针的夏天》写过一篇书评,其中有言:“女作家表面上讲述的是一个‘得到’的故事,而回荡在作品背后的,却是一曲‘失去’的挽歌。银顶针带来的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是一种使人心醉和眷眷难舍的时光。然而,玫瑰一年可以两度盛开,而童年却不会在一生中出现两次。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是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并非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使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它才成为无限的美好。”


现在,读着《格子的时光书》,这种温暖和怅然的感受又重临心头。套用一种简单和省事的类比法,我觉得,《格子的时光书》实在就是一本“中国版的《银顶针的夏天》”。两位生活在不同年代、相异的文化背景下的女作家,隔着一个世纪,用各自的小说在向童年致敬,向童年时光献上了一曲美丽的挽歌。

这是一个安静而祥和的、名为芦荻镇的江南小镇。散落在小镇窄小的街市两旁的,是各种小店铺:阿农烟杂店、米家豆腐、虞美人布庄、镜中天照相馆、五味子药店,还有镇政府、影剧院、邮电所、卫生院、米粮店、铁匠铺、恩养堂尼姑庵……在这个时间流淌缓慢的小镇上,有一所名为三里桥的小学校,这是小说的主人公、十二岁的女孩格子上学的地方。青砖红瓦,木门木窗。老树成荫的小操场,懒洋洋的初夏的午后。被太阳晒热的静静的小河,刚刚结籽的油菜地。正在成长和渴望远游的少女,安静又带点甜美忧伤的童年生活……作者说:“我着力要刻画的,就是这个叫格子的少女,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


格子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上。她的小伙伴们有老梅、瘦猴、小胖,还有从外地来这里过暑假的大姐姐荷花,恩养堂尼姑庵里的小尼姑静莲。这些曾经的玩伴,每天都在小镇上的角角落落里游荡着,享受和消磨着各自散漫的童年时光。除了游荡,还是游荡。因为在格子和她的同伴们所处的这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甚至也没有书。小镇上没有图书馆,也找不到一家像样的小书店。但是,生活在小镇上的孩子们,在寂寞和贫穷中却能听见来自竹林和油菜地的风声。长长的小街上和各种各样的小店铺门前,游荡着他们恣肆和漫长的小童年。


作者这样描写着:“格子放任自己,在童年夏天酷热的小街上游荡——竹林,山冈,废弃仓库,青水河,尼姑庵,梦魇般漫长午后,烫得难以下脚的水泥马路……当然少不了老梅、瘦猴,还有疯女子梅香、尼姑庵里的老住持和小尼姑、来了又走的大女孩荷花、安静忧伤的小胖……”


小镇是这么的小,一家的来客几乎就是公共的来客,一家的忧乐,几乎也是全镇的忧乐。漫长的小童年里充满了等待、希冀、懵懂、迷惑、寂寞、忧伤、渴望。大表哥参军后的杳无音讯,老梅的二姐梅香为心爱的人而精神失常,瘦猴的妈妈突然失踪,小小少年孤身寻母,恩养堂里的小尼姑静莲不幸的身世……所有这些酸甜苦辣,都是“成长”的滋味,都沉淀为童年的基石。


小镇上的忧乐故事,让初涉尘世的少女时常生出“连自己也不可知的迷惑”。像所有生活在安静的小镇上的少年人一样,格子也时常会有逃离小镇、逃离沉闷的家,飞到远方去的渴望,就像她想象中的妈妈,“可能是养蜂人的女儿,石匠的女儿,说书人的女儿,船家的女儿……杂耍也行,起码都四海为家,走村串巷,只要是远方,是一个个的陌生之地,她都无限渴望”。


小镇上的每一天都是沉闷、缓慢和按部就班的。但是,作者在努力地去一点一点地寻觅和发现那些隐藏在“庸常生活里的亮光”。这些“亮光”,有的来自暂时还未被现代工业蚕食的淳朴的农业生态,有的来自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有的来自小说里写到那些人物本身,例如,从外地来到小镇上的阳光般的青春少女荷花,恩养堂里的慈善的老住持和小尼姑静莲……


“格子喜欢蹲在竹林里听风,竹林里的风可比别处有趣多了!叶子和竹子,叶子和金龟子、黄粉蝶、知了、青头蟋蟀、天牛、蜜蜂、豆娘、黄鹂、布谷鸟……你能想到的乡村生灵,这儿准有!它们在微风里或耳语或高歌,此起彼伏,铺天盖地,分明就是一场盛大的林间交响乐!


“若是太阳好,点点碎光泼洒在一簇簇的叶片儿上、小叶杜鹃和伏地柏构成的灌木丛上、羊齿植物和野草莓藤蔓上……那种感觉,就好像身体里长出了翅膀!格子喜欢极了竹林里的青苔。长得茂盛可爱的青苔,双脚踩在上面,说不出的松软酥痒。”


如此细微、真切、精确的感受与描写,与其说是作家对生活进行观察的结果,不如说是直接来自她个人童年的生活经验、记忆与回味。由此也可证明,对于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来说,童年的体验与记忆是多么珍贵。


少女荷花,是照亮了格子童年时代的最美的一束“亮光”,也是作者心目中的一个理想人物。作者在“后记”里透露,她原本要写的结局是生活中实有其事的“荷花溺水”。但是写着写着,她不忍心这么写了。实际上,作者也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偶然中出现在小镇上的少女。在荷花和格子分别的时候,作者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样一段光明、澄澈的“宣叙调”:


“现在,又轮到荷花走了。这个活泼的大女孩,突然闯进了格子的心,格子满心欢喜地照单全收!她混沌懵懂、百无聊赖的心门突然地被这个大女孩撞开!格子看到一个大世界,这个世界草木葱茏、清明美好——即便是忧伤,也是好的,就像顶着晨露而开的鸭跖草,美得令人心疼。和荷花在一起的日子,格子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着、惊醒着……她就像是一只贪婪的小蜜蜂,钻在花丛里使劲地吸呀吸、闻呀闻……”


“对格子,荷花是可触摸的远方。”因此,作者让原本的结局变得异常明亮,荷花最终考取了中医药大学,神采奕奕同格子告别。菌子被采摘走了,但是菌子芬芳的气息,将永远留在青翠的草地上。


小说里还写到了许多江南小镇的风习,那也是格子童年记忆里的一部分。例如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家家会在太阳底下晒出花团锦簇的锦缎背面。这是小镇上的晒霉天。在飘飘荡荡的竹竿与竹竿之间,我们看到了一种已经变得遥远的童年风情。又如老梅的姐姐梅花出嫁那天,人头簇拥的迎亲队伍以及“过桥”、“子孙桶”的风俗,还有香云纱、晚饭花、鸭跖草、枇杷树、中药铺、糯米饺、炒螺蛳……这些江南小镇上必不可少的生活细节,无疑也都是保存在作家心灵中的童年记忆。


在某种意义上,所谓儿童文学作家,就是能够永远“留住童年”和“返回童年”的那类人。陆梅在小说里也这么写过:许多年后,长大了的格子也很为自己能够完好地保存着童年时候的某些细微的感受和记忆而庆幸,作者借格子之口感慨说,那曾经以为的已经丢失了的、不会再来的童年,“始终是存在着的”。


作者也用了不少篇幅,一再写到格子做过的不同的梦境,甚至让荷花帮助她解析那些梦境、灵魂的意义。作者还让这些孩子不时地出入恩养堂尼姑庵,听老住持给他们讲述何为信念与信仰,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我体会到,这正是陆梅在作品中所做的有意识的尝试和探索。这部小说就像她的“成长自传”,格子这个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也许就是作家自己的化身。这也使我想到安徒生文学奖得主、美国儿童文学家门德特·戴扬的一个创作主张:“当我写书的时候,我不会而且也不必想到我的读者。我必须全然主观——只注意用儿童文学的有限形式之笼来罩住我的创作,在这笼子之中让我的创作压缩成形。……我不仅是情动于中,而且是为自己而写。”戴扬认为,面对儿童文学,“我要做的就是返回我的潜意识之井”。


这一点,陆梅在“后记”里其实已经表述得很清晰了:“时间和空间,故乡和他乡,童年‘梦中的真’和‘真中的梦’,乐土不再的喟叹……以及一个游子所有的乡愁……”这些都是她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东西。当然,她不免也会有所顾虑:“但愿读者能够理解我的‘一厢情愿’。”其实,这种顾虑也隐含着儿童文学写作的某种“宿命”:儿童文学,有时就是作家在与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做斗争,创作者期待着通过故事讲述和文字刻画而使自己的幻想变为现实,虽然他们的幻想可能从来不曾成真。


维尔斯特曾如此感叹童年的转瞬即逝:“我们从此离开了最安全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他说,“因此我们很留恋那个黄金时代,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当我们叹息日薄西山、夏日消逝、爱情迷途时,当我们吟诵描写有关‘失去’的诗歌时,我们也是在不知不觉地哀悼一种更为严重的终止:对童年的放弃。”


陆梅在小说里也不断地探讨过“童年的消逝”和“长大意味着什么”这些主题。例如写到这些小镇孩子在经历了各自的家庭变故之后,有一个黄昏,格子和老梅从恩养堂里出来,宁静的暮色让两个少年人心有所动。这时候她写道:“格子感受到她和老梅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全无心计、只知道疯玩的快乐时光。这个夏天,一些事在改变着什么。改变着什么呢?到底又空茫。……长大意味着什么呢?快乐少一点,忧思多一点?还是因为知晓了更多秘密,而变得心事重重?知道得更多,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迷茫?格子在三里桥畔驻足,她模糊地感到,那无忧、自由的童年欢乐已成了遥远的过去。”


小说最后写到了长大后的老梅也重返芦荻镇的一幕。当年的小伙伴都长大了、离开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旧时的小镇也完全改变了模样,没有了从前那种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有的只是一张张陌生的、漠然的脸。这时候,老梅的耳边呼啸着一声声痛苦的追问:


“小镇啊,你的街道永远寂静!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来说:你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


这一句追问里,真有着万般沉痛和无奈,传达着一种无比深沉的乡愁。罗兰·巴特有言:童年所在,才是故乡。现在,童年已经远去,故乡已经变得模糊难辨、无迹可寻。这是作者陆梅心中的伤逝,又何尝不是留在无数中国小镇的记忆里,留在那一代从淳朴、安静的江南小镇走出去的孩子心上永远的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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