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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敬畏与创造的赞扬

2015年07月31日10:31 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黄德海 点击:

 

吕叔湘先生翻译的《初民社会》中讲到,非洲通加人的国王,有位负有特殊责任的传令官,“他的职责是在每日早晨站在王宫大门前,高声赞颂国王先祖的伟业,而继之以责骂现任国王的无能失德”。这个奇怪的传令官,说不定正是人们眼中文学批评者的样子——一面赞颂着过往的伟大作品,一面指出当下作品的狭隘鄙陋。

看似合理的类比,包含着一个并不合理的误解。仿佛文学批评的写作者不过是等因奉此的传令官,早就拥有了一把事先造好的文学标尺,只要根据这标尺指点江山即可。人们想当然地以为,这把标尺是天然形成的,其来源是新老经典,诸如经典形象,经典腔调,经典句式,经典遣词……我们在谈论这些经典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即认为经典是固有的,早就立好了各类标杆尺度,只要在使用时顺手拿过来就是。其实并非如此,经典和标尺,本质上是一种创造,如果真有一把衡量文学的标尺,这标尺也处于不断生成中,而不会自然产生。

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谈到:“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 与艺术品一样,标尺的生成,也是一个后能改前的过程,是无数人竭尽心智努力的结果。在经典被创造和创造性辨认(这恰好是文学批评的责任之一)之前,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自然而然的标准。以固定标尺批评新作品的做法,只能算是对过往的维护,不能说是对未来的敞开。

过于依赖经典的评论标尺一旦形成,会反过来要求一个作家的新作品以不同的方式适应标尺,否则就冒犯了文学的纯正趣味。一位按固定标尺衡量作品的评论者,会对饱含异质的新作品失去判断力,甚至在不经意间变为成见的牺牲品。这样的写作,多的是批评,正像余华谈到莫言的《欢乐》时写到的,“虚构作品在不断地被创造出来的同时,也确立了自身的教条和真理,成为了阅读者检验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标准,它们凌驾在叙述之上,对叙述者来自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叙述自身的发展漠不关心。它们就是标准,就是一把尺或一个圆规,所有的叙述必须在它们认可的范围内进行,一旦越出了它们规定的界限,就是亵渎……就是它们所能够进行指责的词语”。

随经典而来的标尺极有说服力,用来比照新的作品也往往显得游刃有余,写作者自身也会在指责中获得胜券在握的快感。赞扬性的作品几乎成了一个严肃写作者的厉禁,大概就跟这种批评表现出的优越感有关。虽然“能否获得称赞或获得多少称赞,常被认作衡量一个人才华、品德的标尺”,但人们最终相信,这一切不过是“镜子里的幻象”,还是批评来得更有力量,或者更加表明了写作者智识上的诚恳。

人们很容易把败坏的赞扬当成赞扬的文学评论的典型,从而忽视了赞扬更为优异的品性,就像为了抵制假古董而忘记了古代艺术品的美。败坏的赞扬不外两路,一是把陈陈相因的滥调作为郑重的发现,一是假想一种具有作品实际上并不具备的美德。前一路败坏是乡愿作怪,后一路败坏是以紫夺朱。无论是以上的哪种赞扬,都虚伪而不能反映真实价值。长此以往,写作者的内在品质就逐渐学会了搔首弄姿、跳舞,以及如何使用化妆品,学会了‘用抽象术语的恰当思考’来表达自己,并逐渐失去了它自己”,又怎么可能期许一种有意义的赞扬?

在古代,“颂”是一种高贵的文体,因为它通向神明。按《诗大序》的说法,《诗经》里的“颂”,就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在思想中把具备盛大之德的人的形象恢复出来,通过仪式和伟大的亡灵沟通,以此纯净自己的思想。屈原的《九歌》,也明明确确是愉神之作。王逸《楚辞补注》:“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在古希腊,人应效仿的典范是神,照希罗多德的说法,是“赫西俄德与荷马……把诸神的家世交给希腊人,把诸神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交给所有人,还说出了诸神的外貌”。在这个写作的序列里,因为对象是高于人的存在,人要把最好的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所有展现给神看,写出自己的勇敢、节制和虔诚,写出世上的美好和庄严。

以上文字的主题不是神明,而是敬畏,对那些高于自己的一切的敬畏。对文学批评来说,跟任何写作一样,“敬畏是从一个伟大的心灵所写下的伟大作品中学到教益的必备条件”。就像阿兰·布鲁姆说的那样:“这最后一次对莎士比亚的解读,其结果对我来说就是我再一次确信,任何我所想和所感的东西,不管是高是低,他没有不比我想得、感受得和表达得更好的。”面对那些最伟大的心灵,我们只有一种爱的方式,那就是敬畏,以及练习表达这种敬畏。质实说,文学批评中的赞扬被败坏,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敬畏的缺失——无法感知那些高于我们的心灵,因而把属于更高级别的赞词送给了拙劣的作品。

建立在敬畏基础上的赞扬,即便最终无法达至跟那些伟大的心灵一致的程度,写作者毕竟是在用那些更好的东西来校正自己,并一直在往一个更高的方向进步。甚至,这种敬畏会让一个评论写作者拥有一种特殊的预言能力:“如果批评家要承认具有预言性的作品,他本身就必须具备预言家的素质:供他仿效的典范便是施洗者约翰,当年最伟大的先知,他的关键作用在于承认一种比他自身更大的力量。”

让我们回到开头那个传令官的话题。如果那个传令官赞颂的先祖伟业是自己的创作呢?如此以来,传令官就不再是简单的传声筒,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标尺,其创造出的评论标准,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并将在一定意义上作用于现在,从而可以期许一个更好的现在和未来。正是在创造的意义上,文学批评来到了它跟任何一种写作同样的位置——一种文体,一种用于尝试essai,“随笔”一词的原义)的文体。这个尝试性的文体,呼唤的是一种卓越的赞扬技艺,一种属于创造的赞扬。

属于创造的赞扬,在最基础的意义上,表达的是评论者对优秀作品的善意,一种看到同路人的善意。譬如文学作品的写作者是一个向远方跋涉的旅人,已经在荒无人烟的路上走了很久,有些劳累,有些疲乏。这时,评论写作者用自己的方式,也走在这探索者的左近,禁不住心中一喜,便高声呼喊起来,二者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哦,你也在这里”,就此鼓起精神,再上征途。

诺斯洛普·弗莱说:“批评的公理必须是:并非诗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够直说他所知道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创造性赞扬是一次有益的协作。一个文学作品朦朦胧胧地传达出对某一陌生领域的感知,文学批评的写作者在阅读时,凭借自身的知识和经验储备,有了“发现的惊喜”,并用属己的方式把这陌生领域有效传达出来。这发现跟阅读的作品有关,却绝不是简单的依赖。说得确切一点,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次协作性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评论者与作者一起,弄清楚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从而照亮社会或人心中某一处未被道及的地方——一个新的世界徐徐展开。

这么说吧,当懂得敬畏、属于创造的赞扬开始出现的时候,它就最好地表达了与世界上最好的头脑竞争的愿望。保持跟那些优秀的头脑打交道,持续不断地在创造性赞扬中砥砺自我,长此以往,一个人的性情、趋向,以至于才华、品味,尤其是判断力,都会在作为尝试的文学批评中显现出来。当那些在创造性赞扬中建造起来的理论航船驶进新的河道时,这样的文学批评将确立自己在人类认知史上的独特地位——那个被误解的传令官,将以敬畏和创造性的言辞,发出洪荒中的雏凤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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