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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民:多印几本可读的书

2014年11月26日15:32 来源:文汇报 作者:周立民 点击:

--为巴金先生110周年诞辰而作

1.九月底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了淮海坊。阳光融融的午后,是拾捡往昔记忆的合适时间。那些天正在筹划“巴金的世界--巴金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展”,而淮海坊(旧称霞飞坊)59号无疑是巴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地方。《春》《秋》《寒夜》等几部重要作品都在这里完成。在黄裳等人的记忆里,这里还是贮满青春记忆的沙龙:“女主人萧珊好客,59号简直成了一处沙龙。文艺界的朋友络绎不断……巴金工作忙,总躲在三楼卧室里译作,只在饭时才由萧珊叫他下来。”(黄裳《伤逝》)而诗人穆旦(查良铮)多少年后,还忘不了这里的点滴细节:

回想起在上海李家的生活,我在1948年有一季是座中常客,那时是多么热闹呵。靳以和蕴珍,经常是互相逗笑,那时屋中很不讲究,厨房是进口,又黑又烟熏,进到客室也是够旧的,可是由于有人们的青春,便觉得充满生命和欢乐。汪曾祺,黄裳,王道乾,都到那里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个沙龙。我还记得巷口卖馄饨,卖到夜晚12点;下午还有卖油炸臭豆腐,我就曾买上楼,大家一吃。(1973年10月15日致杨苡)这种记忆浸透了情感的蜜糖,有着永远也咂摸不尽的滋味。

在那个安静的午后,我特意绕到了59号的后门,站在楼下,想象着当年的喧闹,不禁要问:那些文人们聚在一起会谈什么、做什么呢?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似乎也不过如此。然而,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之外,他们的生命还呈现出另外的一面:他们不只会动动嘴皮子耍耍笔杆儿,而且更有把自己的理想、热情转化为实践的勇气、能力和韧性,从张元济,到鲁迅,至巴金,似乎无不如此。

于是,我想到了与巴金有关的那个小小的平明出版社。

2.巴金先生一生曾直接参与两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其中文化生活出版社现在已经越来越为人熟知,遗憾的是1949年下半年,因为朋友之间纠纷,不堪经受友情的“梦魇”重压的巴金被迫退出文生社。当年年底,他和一群朋友另起炉灶办起了平明出版社。相对于文生社,平明社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甚至连一份完整的出书目录都没有整理出来。然而,这却是一家极具特色的出版社,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私营出版社最后一抹余晖。

好在,档案馆中的文献资料还在,这就为我们了解出版社的基本状况提供了依据。一组1950年平明出版社为了加入书业同业公会所填的入会申请书、会员登记调查表和所附的《平明出版社第一次综合工作报告》(1949年12月至1950年8月)特别珍贵,它将以往当事人讲述中的片言只语扩充为实证文献。在《平明出版社第一次综合工作报告》的第一项“组织”中,清楚地显示该社的创办情况:

本社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由十五位对出版事业有志趣同志出资,根据旧公司法组成平明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实收资本一五八八股,计人民币叁仟萬元正。大会选出李芾甘、王辛笛、尤淑芬、李采臣、陆清源等五人为董事,汝及人、徐成时等二人为监事,并推李芾甘为董事长,巴金为总编辑,李采臣为经理,海岑为编辑,另聘请了两位职员办理业务。自成立迄今,在组织、资本、人事等各方面都无变动。

需要解释的是,李芾甘就是巴金,尤淑芬是李健吾的夫人,李采臣是巴金的弟弟,王辛笛是人们熟知的诗人,汝及人就是后来以翻译契诃夫闻名的汝龙,徐成时是翻译家,后来就职于新华社。其中陆清源,笔名海岑,是一位值得研究的人物,他的父亲是沪上名医陆士谔,陆清源抗战前就开始行医,身在医心却在文,以行医所得办出版社印文艺书。抗战胜利后在汕头路82号挂起“陆士谔授男清源医寓”,平明出版社登记的地址就是他过去的诊室。这么看来,这个出版社好像人头很多,其实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登记表中,登记的重要职员只有三个人,兼任总编辑巴金,经理李采臣,编辑海岑,另外聘有两名普通职员,也就是说这是五个人的作坊(后来巴金的太太萧珊也曾帮忙组稿、看稿)。

今天谈起前人的工作,常因他们在文化史上的盛名,给人以现实中他们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印象,其实都是肉身凡胎,要得真经都得经历八十一难。从报告中“经济和营业情形”一项中可知,平明社最初一年的经营是很艰难的,出书四个月后,因为回款较慢和新书印刷投入大,他们已经开始向银行借贷,到1950年8月,已经向四家银行借贷1700万元(旧币)。作为民营小社,它也有很多困惑,报告中称:当时出版业信息沟通不畅,各出版社选题重复,尤其是关于苏联的新作品,“我们因为审慎负责,特约稿件亦经过对读审核的手续,出版时往往落后。”在发行上,因为加入新出版业联营书店统一发行,兼新华书店、三联、开明等大店代售,没有自设发行机构,“在目前的销数不很多。最多的不到三千本,通常都是在一千五百本左右。检讨之下,这是本社的职员少,办事经验缺乏,推销和各地新华书店的联系做得不够……”。做文化,经营很重要,但是以怎样的文化理念去经营更重要,真正能够成就文化大业的,非得有一点“殉道”精神不可,这总归做的是灵魂的买卖。

巴金和他的朋友们在艰难中起步,但是,最初便拟定出如此宏大的出书计划:契诃夫小说选集廿五册(汝龙译)、托尔斯泰戏剧集五册(李健吾、文颖译)、屠格涅夫戏剧集四册(李健吾译)、赫尔岑回忆录六册(巴金译)、屠格涅夫中篇短篇小说集若干册(巴金、成时、海岑译)、新俄小说选集若干册(成时、焦菊隐等译)等等,后来,他们更是把屠格涅夫中篇短篇小说集调整成屠格涅夫全集……就这么开张了,而且也做得有声有色,谁说秀才一事无成?

3.据说很多人还是从王小波《我的师承》一文才知道穆旦,好吧。他在文章中无比推崇这样的翻译家,认为:“查(良铮)先生和王(道乾)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那么,我再补充一句,倘若没有平明出版社,就没有王小波看到的穆旦。

我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从1953年12月到1955年11月两年间,穆旦在平明出版社出版的译作有十一本之多。穆旦为平明译书源自1953年1月,穆旦夫妇回国,途经上海,巴金夫妇在国际饭店请他们吃饭,席间穆旦提到准备译介俄罗斯文学作品,得到巴金夫妇热情鼓励,由此,穆旦的译诗时代开始了。据他夫人周与良回忆:“那时是良铮译诗的黄金时代。当时他年富力强,精力过人,早起晚睡,白天上课,参加各种回忆,晚上和所有业余时间都用于埋头译诗。”她也特别提到:“在1958年前,良铮的翻译作品能出版得这么多,是与萧珊同志给予的极大支持和帮助分不开的。”

巴金故居保存了多本穆旦送给萧珊的签名本,有很多是专门为译者印制的特装本,很精美,穆旦的字很娟秀,这些都是一份不会消逝的友情的见证。其中有一本《欧根·奥涅金》的精装本,穆旦在扉页上郑重地写道:“蕴珍:请接收这友谊留下来的什么。良铮 一九五四年尾。”(萧珊本名陈蕴珍)关于这部名著的翻译和出版,在穆旦1954年6月19日给萧珊的信中曾有这样的话:“关于奥涅金,有你和巴先生在为力,我心中又感谢,又不安。还是让事情自己走它的吧,如果非人力所可挽救,我是不会有什么抱怨的。希望你也抱着这种态度:不必希望太高,免得失望太多。”当初读这段时,我有不少疑问,看来是这部书在出版社遇到了什么困难。后来在整理巴金故居资料时,于三楼的一个阴暗的小房间中我意外地发现一封穆旦的残简,才解开这个疑问。

这是穆旦1954年9月5日写给在北京出席第一次人大会的巴金的信:

巴先生:

来信今日收到。关于《奥涅金》我一定要好……虑和修改,以前所以拒绝平明编辑部的……见,因为(一)有些意见是要我把诗的翻译……和小说的同列上,一字不移地译出来,这……译诗的原则不合。(二)有些修辞上的问题,……就修辞方面看,是不妥的,但若改动呢,就……诗行的长短,语气的旋律和韵脚,而其……结果,可能更显得不妥起来。这自然是……能力限制的。这一方面的意见,因此也就……但关于这方面的缺陷,这一次当力求补正。

听说先生从苏联带回一些该书的插图,会使它印得更精美些,令人高兴,我先在这里谢谢。现在学校已经开学,但如有空,(多半在星期末),拟于译稿寄来时,带去和先生当面商量一些问题,还有陈蕴珍要用的留声机,也拟顺便带交。想先生在会议期间不会离京吧?

匆此问好 良铮 九月五日(省略号处均为原信残缺,因具体缺字不可计数,故以省略号替代)巴金在1954年9月10日给萧珊的信里提到了此事:“我给查良铮去过一信,谈《阿涅金》事。他有一信来,说起要送唱机来。”原来平明出版社编辑提出意见,穆旦不太接受,出版一事因此受阻,是巴金写了一信,穆旦才决定重新考虑修改的问题。在巴金离开文生社时,丽尼就曾给巴金写过信,里面有这样的话:稿子只有你才能拍板,而且只有你修改稿子,作者才能接受(大意),可见一个灵魂人物对于出版社的重要性。巴金给穆旦信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两个人是否见面也未见记载。但书出版了,穆旦送给萧珊那本带着怒放的菊花缎面特装本留下来了,这就是这件事情的最好结果。

在背后为年轻人助力,为他们稿子的编辑和前途默默尽力,这样的事情巴金不知做了多少。在晚年,汝龙提到他当初翻译契诃夫出自巴金的主张:“三十年前我原预备译《莫泊桑全集》,书已买好(英文本),看完,已动手译了,大约在48年或49年,跟你谈起,你说译契诃夫好。我就借来契的英文本,看了不少,发现他在思想艺术上都比莫强,就决意译它。三十年后又由于你的关心和帮助,这个集子真要出版了。你对我一生的工作起过好大的影响啊!”(汝龙1978年7月1日致巴金信)而这样的事情,巴金是绝口不提的,一个杰出的编辑家更愿意把作者推向前台,那一本本书就是他最好的名片。

4.一个出版社在读者中要产生影响,得有好书,好书又离不开好作者;而编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出版社的成败。作者如果认同编者的理念,双方志趣相投,很多事情更是一拍即合,那些智慧的火花才得以绽放。焦菊隐曾给巴金写过这样的信:“我听见曹靖华先生说,你已摆脱了文生,不知是否?得兄两次来信,均有‘请与经理部交涉’等语,恐怕是可以证实的。望吾兄示我。因为弟的稿子虽然不好,但当初是选择又选择出版家的,最后决定将一切出版的东西,都陆续集中在文生,主要的或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吾兄在文生主持。吾兄不但修养高出其他朋友,对作品的估价很苛,决不滥出商品式的著作,而且也永远具有作家的性情在办书店,因尔[而]对于作家永远是照顾周至的。这一点,是事实可以证明的,不是弟在恭维。假如,吾兄万一脱离文生,则今后文生所出的书,是否仍能维持以往的标准,同时能否逐月结送版税,将全成问题。弟对此二者,至为关心。原则上弟的书,不论是译的或写的,愿意永远跟着吾兄走,你到哪一个出版社,或你自己另办出版社,弟自动愿意将书移过去。此节吾兄意见如何?请示知。弟实系出于气味相投,彼此都能互相了解深度,才这样想,这样决定,这样说的。望吾兄亦多从这一点出发点上想一下示覆。”(1950年1月2日致巴金)用今天的话讲,焦先生就是巴金的“铁粉”啊。作者的这种信任,难道不是对于一个出版人最高的奖赏吗?

巴金编书的品位,做事的认真,特别是对作者的尊重,赢得了作者们的信任。对于出版社而言,傅雷可不是一位好打交道的作者,然而,从他的书信中,能够看出他与巴金合作之愉快和对巴金的赞赏:“平明初办时,巴金约西禾合编一个丛书,叫做‘文学译林’,条件很严。至今只收了杨绛姊妹各一本,余下的是我的巴尔扎克与《克利斯朵夫》。健吾老早想挤进去(他还是平明股东之一),也被婉拒了。”(傅雷1953年2月7日致宋奇[即宋淇])小作坊不怕麻烦,平明在编校、图书设计上无不满足傅雷的要求,故他不无得意地说:“除重译《克利斯朵夫》外,同时做校对工作,而校对时又须改文章,挑旧字(不光是坏字。故印刷所被我搞得头疼之极!),初二、三、四校,连梅馥也跟着做书记生……至此为止,每部稿子,从发排到装订,没有一件事不是我亲自经手的。印封面时(封面的设计当然归我负责)还得跑印刷所看颜色,一忽儿嫌太深,一忽儿嫌太浅,同工友们商量。”(出处同前)后来,当“国家大社”看好傅雷的译著,从平明移走译稿后,傅雷便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了,他不止一次抱怨出版社不尊重他,从字体、印装到设计都难以令他满意,同时字里行间却充满着对“小作坊”的认可。1956年12月10日傅雷致王任叔、楼适夷信上直言不讳:“五四年十一月所印前五种巴尔扎克的精装本,成绩反不及平装本。”“以国内现有技术水平,并非精装本不能做得更好;但在现行制度之下及装订人才极度分散的现状之下,的确是不容易做好的。一九五三年平明出《克利斯朵夫》精装本,我与出版社都集中精力,才有那么一点儿成绩,虽距世界水平尚远,但到了国内水平(以技术及材料而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如今在大机关里头,像那样细致的工作在短时期内恐怕没有希望办到。--装订也是一门高度的工艺美术,只能由一二人从头至尾抓紧了做才做得好。”接下来的话,是足以让那些官僚机构和慢待作者的出版社脸红的:“将来倘重印《克利斯朵夫》而印精装本的话,希望注意一点:就是在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以后,我们国营的出版社成绩,决不能低于几年以前的私营出版社。”“希望不要花了钱得不到效果,我们更不能忘了原来是私营出版社做过的工作,国营机构不能做得比他们差。倘无适当技术水平的装订,宁可不印精装本,以求节约。”

我见过那一套精装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虽距世界水平尚远,但到了国内水平(以技术及材料而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以傅雷的认真甚至苛刻,能够有此评价,其精美可想而知。一个出版社不在了,它的书留了下来,有关它的事情也成为传奇。够了。

5.在现存的史料中,有一张1955年12月6日平明出版社给巴金的公函:“我社呈请公私合营,业经上级批准,自本年十二月一日起并入新文艺出版社。……”“小作坊”在历史的巨浪中本来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几个浪头翻过来就不见了。穆旦曾有一丝怅惘:“你提到平明要归并到公营里去,也很出乎我的意外,因为我想也许可以经过公私合营的阶段,这自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对你,对我。至少由于你的力量,我得到了不小的帮助和便利,一变为公营,这些就要全没有了,令人惋惜。对于巴先生和你来说,多少可以做为自己事业的依据是不是?”(穆旦1954年6月19日致萧珊信)然而,巴金也疲惫了,他1954年1月2日给妻子信上说:“只有你知道我不过是想认真做点工作,为读者多印几本可读的书,为一些见面或未见面的朋友帮一点忙,解决一些问题,使他们生活得好一点。”这是一个做了多大的事情都淡然处之的人。我想倘若有一天谁书写共和国的出版史、文学史时,在为那些国家大社浓墨重彩之余,是不应忘记这个仅办了短短六年的小作坊的。

那天下午,阳光也懒洋洋的,阵阵桂花香却热情地扑面而来。在淮海坊徘徊,我想到了几年前陪穆旦先生的公子来寻访过这里,他一定要看看“巴先生”和“陈阿姨”的这个住处,这个他父亲当年常常出入的地方。一代文人远去了,我们后辈或许不应总是追思和怅惘,也应当做一点什么。偶然间,我发现,尽管已是秋天,这里的花仍然开得很盛,红的,黄的,蓝的,仿佛是颜色的竞赛。

2014年11月18日上午于吴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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